如夫人慵懒的躺在榻上,婢女们端茶送药,进进出出,真是门庭若市。我端着一盅补品送进如夫人寝室。
“胭脂,看来当年你爹请来的那个云游方士真是厉害,居然预测我可以母凭子贵,享尽荣华。如能再遇他,我可真得好好打赏他。不过,你的命就差些,这也是定了的。”如夫人懒懒地说着。
我笑了笑,将补品端至她面前,“如夫人,快用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好。这些药啊,补品啊吃的腻人。我真想你家作坊里的山楂糕。胭脂,你能给我做些吗?”
“如夫人想吃楂糕,奴婢马上去做。”我应着,急匆匆跑去厨房。
食官不在,我熟练地将山楂煮熟去籽,搓成果泥,用细纱细细滤了,去掉肉楂,取果胶,兑上石蜜,精工熬制,至一定火候,放入奁中,大功告成。我用衣袖拭去额上细汗,我家作坊的楂糕,声名远播,我的手艺怎会差呢。
如夫人吮着那晶晶莹莹的糕点,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多少年没吃到了。胭脂,你的手艺一点没变。”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多会,呼吸均匀起来,沉沉睡去了……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如夫人寝室传出,我进门时,侍婢跪了一地,王后也赶来一探究竟。
我看见血,这辈子,我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无边无际地漫延,染红了如夫人的榻,红的残忍而霸道。
如夫人小产了。
医官们切脉诊治,询问道:“如夫人近日都食用过什么?”
“一切都按膳食清单准备的。”食官答道。
“其他呢?”食官摇头,侍婢们也摇着头。
“如夫人今日想吃家乡的山楂糕,奴婢按家乡做法炮制的。”我上前禀明。
“山楂糕?”医官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谁允许你奉上的?山楂虽有开胃消食之效,亦有破血散淤之用,但妊妇食之,会致胎元不固,乃至小产。”
我瘫坐于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惟有心疼。天那,我杀死了王的骨血了,我杀了他了,我杀了他了。生与死,受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不在意了。是了,快些杀了我吧,我就不会感到那么疼痛,锥心刺骨般的一下、一下又一下,扎开我的每寸肌肤……
下雨了,浇透了我的衣襟,我跪着,听候发落,雨丝顺着我的发梢流下来,“嗒,嗒,嗒”,每滴都砸在我心上。
王后极力维护我,为我求情,诚恳地求楚王开恩,鞭打我一顿逐出宫去,不要取我性命。王后,你为什么对我这般的好?我不值得,即使丢掉性命我也决不离开。
楚王似乎被说动了,但如夫人一句“她是故意的,一定是的,她自小熟悉山楂,有什么禁忌她怎会不知”又令他怒不可遏,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杀头吧,我默默期待,令楚王伤心,令如夫人伤心,我罪该万死。
楚王宅心仁厚,还是饶恕了我,只将我鞭打一顿,贬去洗衣房劳作。这样我已满足,只要不离开宫闱,哪怕见不到王,在他附近生存就够了。
事情却有了转机。如夫人自小产后一直打不起精神来,王后体恤,命人送她至别宫静养。如夫人临行前向王后要走了我,作她的贴身侍婢,照顾她在别宫的日常生活。王后很是疑惑,但为了平抚如夫人就依然允诺了。
辇乘边,如夫人一脸阴郁,我没有多言,只是扶住她。她推却我的手,双眼圆睁,怒目而视,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不会把你留在王身边,就算被冷落我也不要你去填缺。以后我去哪儿你就呆在哪儿,我死你也不可苟活。”
我有些冒冷汗,这还是那个打小一处玩闹、温柔可人的巧儿姐吗?她变了,我也变了,我们不再是相亲相爱的姊妹,亦不是陌路,而像是有着大恨的仇人。
一路无语。
到达别宫的时候,一堆仆妇已在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走上前来。“如夫人,一路辛劳,请进殿歇息。”他毕恭毕敬地行礼,继而引路。待一切安排妥当,管家模样又一行礼,说道“如夫人,还认得小的吗?”如夫人放下手里茶盅,抬头端详。
“大总管!你是庞家大总管!”
“正是小人。王后娘娘遣人传唤小的,带来庞府的红枣、阿胶、鳖丸等补品,又嘱咐小的暂留别宫伺候如夫人起居。”
“嗯,有劳王后费心了。下去吧。”
“是。”
王后体贴入微,居然把娘家总管调来服侍。大总管庞进见到我,则是另一幅神色。
“胭脂啊。如夫人和你同时陪小姐送嫁进楚王宫,人家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呢?还是个小婢女。真是命运不济啊。”
我埋下头,垂眼睑,看大管家哈哈大笑,长扬离去。
我从没想过,如今再与如夫人共处一室做她的侍婢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
从早起,就挨了无数个巴掌。香炉的香气太浓了要挨打,梳头时弄痛了也要挨打,食盒摆放不好更要挨打。我一一忍了,并不只因为我是个婢女,而是我们曾经那么要好,我害她失去孩子,她心里怨我,恨我,拿我出气,我都明白。
她常常突然就发了脾气,将珠花、衣饰砸在我身上,嚷嚷:“你这个死贱婢,害死我孩儿还不够,还要气煞我。楚王怎会看上你,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告诉你,只有我,只有我如意才配得上楚王。”
我拼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又说中了我的痛处,我曾经艳羡过她,却从未嫉妒过她,我真心真意希望她能诞下楚王的孩儿。
“怎么,说中你心思了。把眼泪收回去,不要装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楚王、王后全不在。我是主子,你是个奴婢,你敢在我面前掉眼泪,是咒我死,还是在咒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如夫人恕罪。奴婢没有哭泣,只是小虫儿进眼里了。”
“你是该死,该死,给我滚出去。”如夫人终于疲累,半伏在榻上。
大管家忙不迭地跑过来,训斥我道:“如何惹如夫人生气了。你快退下,把宫里铜灯全给我擦了。”
“是。”我应诺,慌忙退去。
“如夫人,消消气。小的给您讲个笑话解解闷儿。”大管家审时度势,曲意逢迎,“学馆里有二徒,一个聪俊,一个愚笨。一日,老师出夜课,适庭中栽有梅树,即指曰:‘老梅。’一个徒儿见盆内种柏,应声答:‘小柏。’老师直夸他聪明并对他另一个徒儿说:‘可对好些’,这个徒儿说:“阿爹。”老师以其对得胡说,生气打了他的头。这个徒儿哭着说:“他小柏(同伯)不打,倒来打阿爹。”
如夫人听明白了,“扑哧”的笑出声来。
“没想到管家你,倒有几分智慧。”
“不敢,不敢,如夫人,雕虫小技,但求博您一笑,就已知足。”
“好。管事你就多多搜集些有趣儿的,讲给我听听,我的心里还舒坦些。”如夫人赞许着。
“承蒙如夫人抬举。”
卷一第四章 危机起
如夫人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了,脸上莹润,两颊有淡淡地绯红,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不再肆意地打骂我,反而常常对镜梳妆,独自微笑。我也替她开心,以为她终于前嫌尽释,多日静养有了效果。
这天夜里,天气转凉,我抱着一床暖衾准备给如夫人添上。正欲推门,忽听得房中窃窃私语,分明有个男声,我大惊,喊出声;“如夫人,奴婢进来了。”那声音戛然而止。
我打开门,迈进去,如夫人从床上起身,衣着有些许凌乱,大声斥责道:“进来干吗?快出去!我方才入眠,就让你搅了清梦。”
“奴婢看天气凉,给您添床被子。”
“不用了。出去吧”,如夫人似有些紧张,不时地偷瞄窗户处。
我注意到了这种反常,随着如夫人眼光瞥了过去,雕花窗不知何时被掀开,一个黑影“倏”地隐没。我吓了一跳,大喊着“有鬼。”
如夫人跳下床,狠掴了我一掌。“什么鬼。再乱说割你舌头。估计是只野猫吧。”这时,窗外适时地传来几声猫叫,我才稍稍平复。
“啪”,门大开,大管家庞进带着一群侍卫仆从闯进如夫人寝室。
“怎么了,如夫人,出什么事?”庞进询问道。
“一条野猫,把胭脂吓住了”,如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都出去,我的寝室岂能乱闯?”
“是,是,都出去。”管家大手一挥,示意所有人出去,转向如夫人,“小的告退,请如夫人就寝。”又冲向我,“胭脂,以后弄清楚了再叫人,否则为了侍卫为了护主,兴许会伤及无辜。”
一群人就这样呼呼啦啦地又出去了。
“你也出去。”如夫人命令着。
“可是,如夫人,奴婢刚才分明听到……”
“出去,小心舌头。”话没说完就被如夫人制止住,“疑神疑鬼,不要搬弄是非,捕风捉影,出去!”
我应声而退。
窥探到如夫人的秘密实属偶然。
王赏赐的礼匣送到了,我小心地捧着去给如夫人,想必她正在午睡,我放慢步子,蹑手蹑脚地进门,唯恐惊醒她,换来一顿臭骂。
……
眼前的景象使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我的心到了喉咙眼,马上就要跳出来,我止不住的发抖。
如夫人衣衫不整地与一个男子躺在床上,而那个男人不是王。天那。
如夫人和那男子看到我后,都惊住了,男子迅速从窗户逃离,我的思维都没转还过来。
“你……你……你……“如夫人的话被噎住,怎么都发不出来。可她立马跪倒在我脚下。“小棠,小棠,救救我,救救我。”多少年没有听到她这样叫我了,那还是我们进庞家之前她对我的称呼。
我必须做些什么了。我蹲下身子,扶着她,问:“如夫人,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我第一次尝到了你以前的那种感觉,一种作为女人的幸福感。”
“如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叫我如夫人,我们还以姊妹相称好吗?以前是我不对,但是最近我想明白了好些事,有些不能怪你。听我说,这人是大管家牵线引来的,我想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发觉。小心就好。”如夫人说的时候,面颊因激动而微红,眼睛也闪现着明亮的光彩,她绽放出不同以往的光彩。
“你是说。你还要和那人见面?不要。被人知道会杀头的。”我也激动起来。
“是的。我不能不见他。未见他之前,我觉得天下荣华顶顶重要,遇见他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柔肠百结’,‘朝夕梦见之’。你对王的感情,我终于能了解了。过去,是我不该与你争。那时,听到王和王后商讨要立你做妾室,我就慌了,我太虚荣,太渴求荣华了。你体会的到,是不是?我不想成为白头宫女,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我三番四次引诱了王。”
我无暇顾及她话中王曾经想要立我的事,只觉得心惊肉跳,怕王知道后伤心,更怕如夫人若被发现所带来的后果。
“大管家,大管家,他怎么会为你引荐这个人,他有什么目的,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想逢迎我,以期日后我在王和王后面前替他美言,也从我这拿了不少钱财首饰。”
我仍是不放心,但我又不能不帮助她,因为我能够深深地体会那种“日日思君不见君”的苦楚。我连是非对错都不愿去详加考虑。由于这个秘密,我与如夫人又恢复了往昔的情谊。
更大地波澜还在后面,如夫人又有孕了。
觉察到自己有了身孕,如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她找我商量,我也一筹莫展。她曾想立即起程回楚王宫来混淆视听,但深知偷梁换柱、鱼目混珠,紊乱皇族血脉这种事罪孽太重,无人可担当,便打消了念头。
如夫人又要我请来了大管家议对策。
“如夫人的事情,可曾告知与他人。”大管家仔细盘问我。
“没有,奴婢谁都没敢说。”
“好,如夫人,确定有孕?不是虚惊一场?”
如夫人摇头。
“我们要掩人耳目,我会去找个大夫了结此事。如夫人,但请放心。”
这个决定,如夫人和我都难于接受。如夫人全身心想要留住这个孩子,我亦不忍心如此。正在我们踌躇难当之际,决定如夫人命运的一天到来了。
大管家带领很多侍卫鱼贯而入,进到如夫人寝室,我们当场愣住。如夫人低声质问大管家:“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奉楚王旨意,捉拿如夫人。”大管家昂首挺立,指挥捉人。
“我,我犯了什么罪?”
“与人私通。和你私通的男人我们已经捉住了,他供认不讳。把他押过来。您可以和他当面对质。免得说咱们冤枉了你。”
一队侍卫押上一个男人,如夫人见状面如死灰。我第一次直面如夫人的那个男人,他十分俊秀,堪称“转侧绮靡,顾眄便妍”,真真是个标致的美男子,而此刻怯懦如鼷,畏缩不前。
“你不要血口喷人,栽赃嫁祸。无凭无据,如何定我的罪?”如夫人做最后挣扎。
“如夫人想要证据,就从你腹中胎开始吧,医官一验便知,容不得你抵赖。如夫人别宫静养多时,其间并未见过王,如何珠胎暗结,恐怕只有你自己知晓了吧?来呀,把如夫人押下。”
侍卫们上前押住如夫人,她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如夫人,这儿有我和胭脂作证,你通奸大罪铁证如山!神仙都救不了了!”大管家大喝一声。
如夫人闻此不相信地望向我,瞪大了双眼,嘴唇都咬出血来,“好,好,你们,一起陷害我。你们不得好报。”
我震惊于大管家的话,朝如夫人拼命摇头,胸中憋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泪眼婆娑中,看着她被带走,却无能为力。
如夫人和那男子被枭首,一食三命。杀头那天,我偷偷去送她,除了我,她没有亲人。何家恐受牵连,竟无一人前来。那天,她悲愤难当,一直抬头望着天。一群大雁飞过,她的眼神就停留在那一群自由的鸟儿身上,没再移开……
想起儿时我俩坐在山楂树下,一直一直唱着一首童谣:
“灵山卫,灵山卫,
几度梦里空相会。
未曾忍心搁下笔,
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
一草一木皆憔悴。
闻说灵山高千尺,
难觅一朵红玫瑰。
灵山卫,灵山卫,
多少情系天涯内?
日日空见雁南飞,
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
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
今年寒星又是谁?
灵山卫,灵山卫,
灵山何处无血脉?
且听夜半松涛声,
诉说昨日功与罪。”
我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