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治疗白癜风的医院哪家最好 https://disease.39.net/bjzkbdfyy/240907/v6shf69.html相逢,弱水三千,竟取一瓢饮。盼共槎,星辰大海,缘何半途废?白燕瑞书喜,华亭鹤唳愁,青丝冉冉变苍颜,涕怜物华休;酥手血淋漓,无字碑清冷,惜乎来世问粥温,与谁立黄昏?
引子
大唐武德七年(公元年),正月里的一个午后,雨雪骤停,多日不见的艳阳明晃晃地挂在中天,利州城西南方向出现了一圈七彩霓虹。老百姓一边呼喊着“龙吸水”,一边拿出家中的盆盆罐罐进行敲击,以为能吓退“来吸取春雨”的“龙王爷”。
和外面的喧哗不同,此刻利州都督府里却传来一阵阵贺喜声:主人武士彟刚刚添了一个女儿。
女儿的降生,对于此时政治地位已达巅峰的武士彟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然而开心之余,他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夫人杨真其实盼望生一个儿子。去年生下长女武顺,杨真就有点儿懊丧,想不到第二个还是女儿。
作为大唐开国元勋,武士彟是皇帝李渊在太原起兵时的从龙老臣,一向深得李渊的信任,现在更是以应国公、利州都督的身份节制西南六州,他和杨真的这门婚事都是李渊指定的。
武士彟的原配夫人五年前去世,留下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李渊听说了这件事后,亲自出面选定了比武士彟小两岁的杨真。
对于这门婚事,武士彟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作为大唐最顶级的武官,武士彟镇守着新兴帝国七分之一的疆域,然而他深知自己所有的荣辱全部来自皇帝李渊的喜怒,最顶级勋贵们长青不倒赖以生存的往往是家族根基,可这却是武士彟最大的短板。
武士彟出生于山西文水,祖上曾经做过小官,到了他这一代,就只能靠种田收租为生了。长大成人后,不甘寂寞的武士彟成长为一个木材商人。原配相里氏家同样是小门小户,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杨真的家庭背景无疑是武士彟可望而不可及的。
当时已经44岁的杨真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家族,父亲杨达是隋朝的宰相。此前从未婚配的杨真压根没想过出嫁,一心向佛的她自从父亲杨达跟随隋炀帝远征高句丽逝于军中之后,只想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李渊登基不久,下圣旨表彰了16名“太原元谋勋效者”,武士彟位居第十二位。这道圣旨锁定了武士彟的从龙身份,而武士彟和杨真的这门亲事则结结实实地烙上了李渊老臣子的印记。因此,武士彟是真的把杨真捧在手心里宝贝着。
喝过二女儿的满月酒,武士彟发现杨真闷闷不乐,就安慰她说:“娘子,别往心里去,女儿才是娘亲最贴心的小棉袄。”
杨真白了他一眼,说:“反正国公爷的勋爵有人继承,就不用在乎我们娘儿仨的感受了。”
武士彟赶紧表白,说:“说哪里话呢,你将养好身体,我们接着生养就是。”
杨真幽幽叹道:“也好。”
武士彟眉头一皱,说:“你既然如此喜欢儿子,那我们就把这个女儿当男孩养吧。”
从这天起,武士彟的都督府里就多了一个男装打扮的小贵人。
没有人知道,武士彟只是为了安慰自家娘子的一个无心举动,竟然在大唐开国不久掀起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大事件,而那个从小按照男孩养成的武家二小姐,更是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第一章
长安古道不速客
大唐武德九年(公元年),盛夏时节。利州都督府密室内的武士彟却如坐冰窖,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前一后到达的两份消息:一份是提前片刻抵达的密报,一份是紧跟而来的朝廷邸报。
两份消息的内容大体相似,都确认了一个事实:秦王李世民起兵在玄武门杀死了太子监国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密报来自武士彟安插在长安的亲信,短短二十几个字,用晦涩的暗语说明了这个结果,而阅读权限极高的朝廷邸报则是仅仅发送给在外的封疆大吏,定性了秦王李世民的这次行动是“诛杀叛逆”。
“山雨欲来啊!”武士彟缓缓闭上了眼睛。作为从龙老臣,他身上有着太深的李渊的烙印,而李世民也不止一次暗中拉拢过他。当李渊和李世民对立后,他又该作何选择呢?
现在的他只能在惶惑中等待来自长安的消息。
好在朝廷的邸报从这天起几乎持续不断地发来,武士彟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也逐渐平静起来。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两名朝廷官员正从长安出发,目的地正是利州都督府。
秋雨缠绵,却挡不住一辆从长安前往蜀中的马车。
车上,一个道士装扮的少年正不停地埋怨旁边的一个中年道士:“活该你倒霉。你个老杂毛,这下子老实了吧?再让你嘚瑟。”
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中年道士沉默不语,其实他心里也很委屈:到底咱俩谁在嘚瑟?还不是你这个嘴巴一刻都不得空闲的话痨惹的祸?
见中年道士继续扮深沉,少年道士即刻转变了话题,笑嘻嘻地说:“师父啊,这次回家这么急,是不是师娘在老家给你生儿养女了?你说我是添了个小师弟还是添了个小师妹啊?”
中年道士急了眼,不顾马车奔驰,起身怒喝道:“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长安!”
少年道士噘着嘴说:“我才不回去呢!你开罪了人,让我回去顶罪啊?”
中年道士尴尬地坐下,说:“行了行了,没事别扯些不正经的,好好研究一下《道德经》吧。”
少年道士撇撇嘴,嘟囔了一句:“那骗人的玩意儿我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了。”
秦岭如梳,剑阁似针,一路上行程自然不算轻松,好在师徒二人的拌嘴给这无聊的赶路增添了几许乐趣。
少年道士就是已经初露头角的李淳风,旁边的中年道士则是鼎鼎大名的袁天罡。此时的袁天罡已经在帝国上层圈子里有了“活神仙”的口碑。
十年前袁天罡初到洛阳的时候,在清化坊暂住,杜淹、王珪、韦挺三人结伴來看相。袁天罡一口断言三人都能当宰相。
这牛皮吹得不是一般的大。虽说隋唐时候宰相不值钱,朝堂里差不多可以同时存在八九个宰相,但是同行的三人都能当宰相,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最牛的还不是这,而是袁天罡说完了这句话后,又来了一句:你们三人还会贬谪到同一个地方再见面。
能说出如此确凿事情来的,还是凡人吗?
三人最后当没当宰相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在两年前的武德七年,三人果然被流放到巂州,大家真的一起见面了。三人当时激动不已,全然没有顾及到此刻大家都是贬谪之身:袁神仙看相这么准,那不是说后面还真有宰相的前程在等着我们?当然,这话他们谁也没说出口,都在心里藏着呢。也就是从那时起,三人都无比重视起袁天罡来。
今年夏天,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后,秦王变成了太子,杜淹这个早年秦王天策府里的学士率先被召回启用。宰相的位子现在肯定不会给他,但苗头已经显现。
杜淹见了李世民,第一件事就是把袁天罡这个神人汇报了上去。准备登基的李世民找到袁天罡,一番交谈下来,李世民脱口而出“真神仙也”,随即御赐袁天罡“太史丞”的官职。
没过几天,李世民正式登基。新官上任的袁天罡则带着自己心爱的弟子李淳风和太史令傅仁均打了一场嘴仗,结果李淳风赢了傅仁均。小小年纪的李淳风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圣天子当场给了李淳风一个将侍郎的小官职,将其收入太史局。
丢了面子的傅仁均怒不可遏,回到太史局叫嚣道:“只要我干一天太史令,你们老杂毛小杂毛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人家都放出狠话来了,这个时候找谁去说理都没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袁天罡仔细理了理目前长安的形势,觉得这个多事之秋的都城是个超级危险的场所,还是早点儿离开为上策。于是在傅仁均放出狠话的第二天,他就带着李淳风去请长假,理由是返乡探亲。傅仁均把上官的威严摆得很足,头也不抬,说:“不准。”
袁天罡于是找到李世民,明面上的请假理由光明正大:离家落魄江湖十年了,现在成了帝国的官员,锦衣夜行岂是大丈夫所为,所以要回家光耀门楣。这个理由当然是对外说的,连李淳风都不相信,背地里袁天罡跟李世民说的理由就不是这样了。忍不住李淳风天天在耳边聒噪,出了长安城不久,袁天罡就跟自己的徒弟坦白了,不过一再叮嘱他要保密。
袁天罡当时暗示圣天子:现在您初登大宝,可上面还有个不大老实的太上皇。再说,就算他老人家心存家和万事兴的念头,可他那一班在各地手握重兵的老臣子却不一定能安分守己。我呢,就假借回乡省亲,替您去试探试探那些手握重兵的一方豪强是否忠心于您,再顺便敲打敲打他们。
李世民一听这个主意好,不但准了假,还叮嘱说:“你一定要看仔细,假设有不臣之心者,第一时间密奏上来。”
“师父,听说这个武大都督是个木材贩子出身,这样的家伙也能领兵打仗?”李淳风眼看着高门大院的利州都督府就在眼前,从后面拽了拽袁天罡的道袍。
袁天罡回头用不屑的眼神扫了扫这个聪明绝顶的徒弟,没有说话。李淳风顿时感觉自己那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袁天罡在上门之前,已经摸清了武士彟的一切底细,甚至连利州新来了一个扬州歌妓的事情都一清二楚。显然这是此前武士彟在扬州担任都督府长史留下的风流债,现在债主一路跟过来了。为此,内宅里武士彟的正牌夫人杨真肯定感到了压力,正在积极从老家陇右寻找侍妾呢。
连这种内宅的事情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李淳风不得不认为,当一个密探真是相士最佳的兼职。
对于自家师父的底细,李淳风早有判断。真说师父有多少大神通吧,这个肯定是骗人的,但是他有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大局观,胸怀广远,善于从细节上观察人和物,最后得出的结论往往惊人。这个其实是江湖相士的看家本领,谁都会,只是能力高低的问题。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只具備这些品质的师父其实和自己眼里的那些江湖骗子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一个本领高明些的江湖骗子而已。但是,偏偏这个骗子师父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每次大事都被他蒙对了。于是,骗子就成了“活神仙”。
现在,袁天罡又要到利州都督府去忽悠武士彟这个大人物了。
第二章
师徒忽悠祭"共主"
提前接到袁天罡拜帖的武士彟心里颇为忐忑。这几个月来,他真是度日如年,心里最怕的就是京里来人。
兵谏过后的李渊能忍受儿子加诸身上的刀兵威胁吗?新当家的李世民会不会大清洗?假设李渊一道密旨过来让自己去长安勤王,或者他老人家干脆在长安跟不听话的二儿子火拼不过,跑到蜀中来避难甚至另立朝廷,自己该何去何从?
虽然知道袁天罡不是来下圣旨的,但是武士彟也不敢马虎。此前早有消息从长安传来,这个袁天罡深得圣天子的信任,连他那舞勺之年的小徒弟都有了官职。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认为这个袁天罡有神奇的望气看相本领,假设自己怠慢了他,他回到长安胡说八道怎么办?
武士彟心里虽然瞧不上这个靠卖弄口舌起家的太史丞,但是也不会去直接招惹这个能在圣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还是好酒好菜招待,然后多准备点儿程仪为上策,但愿这个袁天罡能像灶神爷爷,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专门上天言好事。
令武士彟没想到的是,袁天罡倒是中规中矩的,可他身边的那个小兔崽子却闲不住,连好酒好菜都堵不住他的嘴,那张嘴一刻也不消停,吃着吃着竟突然放下筷子跑到一尊红珊瑚树前,不停地指指划划,嘴里还念念有词。
面对武士彟奇怪的眼神,袁天罡赶紧出来解围,说:“应国公别见怪,小徒久在山野,加之年幼,自然好奇心极重。前几天路过荆州,赵郡王送了他一尊红珊瑚树,他大概在比较两者的大小高矮吧。”
武士彟听了这话,顿感像是吃进了苍蝇,你这话什么意思?赵郡王送了你红珊瑚树,我也要送啊?打秋风的见多了,没像你们师徒这样直接的!
想到这里,武士彟的脸就黑了下来,缓缓起身,这是话不投机想拂袖而去的迹象。
这个时候,仙风道骨的太史丞心里暗骂自己的小徒弟实在缺少管教:师父知道你也不是一个贪财的家伙,纯粹小孩子心性,看见好玩的物件就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你也要分场合,这可是利州都督府,人家武士彟也是从千军万马的血战中走过来的,虽然他当时只是一名军需官,但是这些参与推翻前隋剿灭十八路反王的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袁天罡心里暗叹一声,算了,这个糟糕局面还是我来挽救吧。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起身,双目紧闭,大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不料站在红珊瑚树旁边的李淳风却一脸神秘地跑过来,提前开口道:“师父师父,了不得了,您猜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李淳风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是近在咫尺的武士彟和袁天罡却听得很清楚,都把狐疑的目光看向这个目光清澈的道装少年。
成功吸引了两位注意力的少年内心暗自得意:哼哼,两个老狐狸,一个装神弄鬼,来之前说好了给我忽悠好玩物件的,这吃完了酒席就要走人了,还不开口;一个故作傲慢,咋地,看不起我们两个远道而来的小人物?看我不吓死你!
心里这样想着,李淳风的脸上却更显得犹犹豫豫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武士彟心想:装,继续给我装,这是师徒二人商议好了上门扮演双簧呢!
袁天罡却暗暗叫苦:乖徒弟啊,你怎么跑偏了呢?我没让你出来串戏,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呢?没提前商议好,让我怎么往下接呢?
看见自己终于掌握了话语权,李淳风心里暗自开心:对不起啊老杂毛师父,这次我可要坑你一下了,看你怎么继续往下忽悠。不过,那是您老人家的事情,我只管挖坑,不负责填埋。
想到这里,小小少年冲着自家师父挤眉弄眼道:“师父,我刚才……发现了……”
袁天罡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不迟疑,说:“快说,发现了什么?看是否和我发现的一样。”
李淳风再把目光转向武士彟,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扭头在师父耳边低声说:“我在应国公府上发现了天下共主之气……”
声音虽低,一旁的武士彟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低低的声音听在袁天罡耳里却似有千钧之力:这个坑师父的死孩子啊,这天下共主是我在荆州时,拿来忽悠赵郡王李孝恭的,在这个鬼地方,你让我怎么帮他找天下共主之气!
断断续续的两句话,声音又低,听在武士彟耳里那简直就是天雷滚滚啊!
由此往前细数这短短的两百年间,这片大地上到底出了多少称孤道寡之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计算清楚,但是“天下共主”这四个字,可不是一般短命王朝的皇帝可以担当的。五胡十六国算不上,南北朝这十家都只能算半个,目前来看只有前隋两位皇帝和大唐的两位新君才能称得上天下共主。
这半大不小的熊孩子,不对,这小小年纪的将侍郎,可是令太史令傅仁均都败下阵来的天才,真正的得道高人,的确有眼光啊。想一想,徒弟都有这样的水准,当师父的还能差到哪里去?
已经起身的武士彟趁势向外面摆了摆手,候命的侍从赶紧进来。
武士彟说:“今天这三勒浆寡淡了,没得酒味,换十年藏的剑南春烧。另外让厨房准备象鼻、豹胎,再加一道猴脑羹。”吩咐完了,扭头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笑语盈盈道,“先生阔别故里已久,这些家乡菜可还合口?前面是了却先生的思乡之情,下面就来点儿山野之物充饥吧。这剑南春烧可是浓烈得很!”
袁天罡心里暗骂:这老狐狸前倨后恭的,也不是一般人物,少不得要好好忽悠他一下!
剑南春烧果然是好酒,三杯过后,主客全都笑逐颜开。
袁天罡心里明白,武士彟前面的冷淡倨傲,实则是一种戒备,谁知道从天子脚下来的这两人是不是包藏祸心来坑他的?但是现在,你这小徒弟说了天下共主这样一句话,则是先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来,假设这消息传到圣天子面前,我武士彟肯定落不到好下场,但是你袁天罡、李淳风就脱得了干系?现在咱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系了俩蚂蚱,要蹦跶咱们就一起蹦跶吧。
武士彟借酒遮脸,对李淳风道:“我看小先生对这红珊瑚颇有研究,不嫌麻烦的话,带回去细细观摩。”
袁天罡缓缓开口道:“国公不必如此。此尊珊瑚不是凡物,岂能夺人所爱?小徒顽劣,不过却提醒了我,这红珊瑚刚才折射出天下共主之气,虽然短暂,一闪而过,却清晰明确,看来国公府上要出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啊!”
武士彟道:“久闻先生望气看相之名,能否麻烦先生一观?”
袁天罡道:“固所愿也。”
李淳风心里乐开了花:有好玩的了,这回看老杂毛如何填大坑!
武士彟说:“先生看我……”
袁天罡说:“国公自然是贵不可言,位极人臣巅峰……”
武士彟的脸色似乎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袁天罡,显然还有更大的期待。
袁天罡只好继续:“……之上。”
武士彟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位极人臣巅峰之上啊!也不错。不过这个“之上”到底能上到什么程度?能到最顶吗?心里这样想着,目光则满含期冀地继续注视着袁天罡。
袁天罡艰难地咽下一勺猴头羹,费力地开口道:“之上嘛,上到……太庙。”
此言一出,桌上的三人顿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太庙也真的是位极人臣之上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可都是死去的皇帝。不过这话不算犯忌,以前太庙属于皇帝大崩之后独居之所,但现在不只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里面了,总要挑那么三五个故去的大臣进去伴居,因此配享太庙就是臣子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武士彟把笑脸向着李淳风扫了扫,然后扭头看着袁天罡,说:“那么,小先生看到的那红珊瑚的霞光,又应在哪里呢?”
袁天罡依舊喜怒不形于色,顿了顿,说:“国公赴任利州,可曾携带宝眷?看来要应在他人身上了。”
武士彟眉眼有些舒展,说:“有的有的。烦请先生了。”
袁天罡心想:幸亏我提前摸清了你的家底,那就看我继续忽悠吧。
后面就是走过场,先看的是武士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袁天罡都用九卿佐贰来打发了,没办法,这已经是从四品上级别的高官了。
第三个出来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袁天罡看看武士彟那不算开心的脸色,心里只好把他的期许往上提一提,说:“难得难得,当为国夫人。”
第四个出场的则是一个被人抱着的小男孩。
袁天罡心中暗笑:这杨真嫁给武士彟后,一心想要生个男儿,却一连三胎都是女儿,便把女儿当成男儿来装束了,可见她现在想要儿子的心情有多强烈。
袁天罡此刻不再坐着,而是起身上前仔细端详,然后故作大惊道:“小郎君龙睛凤颈,贵人之极也。”说完,扭头看看武士彟。
利州都督的脸色有些缓和,不过似乎还是不开心。
袁天罡心里暗叹一声,好吧,这是要继续忽悠,遂问道:“小郎君可有名字?”
武士彟想了一会儿,说:“未曾取名。不过拙荆信佛,给孩子取一法号明空。”
袁天罡说:“还请小郎君下地走几步。”
看着这个两三岁的小郎君在地上蹒跚了几步,袁天罡下定了决心,再扭头看看旁边饶有兴趣看着小孩子走路的李淳风,心说:小兔崽子,师父这次为了给你填大坑,可把宝押在了这个小屁孩身上了。能行不能行,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这小孩子才两三岁,这武士彟老来得女,不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思罢想罢,袁天罡仰天一呼,说:“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顷刻又摇了摇头,轻叹道,“可惜。可惜。”
武士彟问道:“先生此言何解?”
袁天罡用奇怪的眼光四下看了看利州都督府,说:“贵不可言就是贵不可言,我怎么能说出来呢?”
武士彟微笑道:“那么先生的可惜又是何解?”
袁天罡微微一笑,再次出口道:“可惜的是,小郎君身为男儿身啊,假若是女,当为天下共主。”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武士彟直接被惊到了:不得了,不得了,难道自家真的要出一个天下共主?假设不能,可这神仙一样的太史丞此前那可是一言断人前程,从未出错啊!
袁天罡心说:任你奸诈似鬼,此刻也要喝我的洗脚水。看我这次不把你忽悠到找不到北,跟我耍心眼,你大都督也不行。
李淳风暗想:師父啊师父,你还要不要脸?为了给我填大坑,你也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了。果然是大骗子啊,用这样一个逻辑上的伪命题来忽悠一个木材贩子,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一驾牛车蹒跚在归家的路上。牛车缓慢,是因为车里载满了金银财宝。李淳风眉眼带春,袁天罡则平静如水,其实二人心中都乐开了花。
李淳风有点儿感动地看着袁天罡,说:“师父,委屈您了。这次利州都督府之行,大概会折损您的盛名!”
袁天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这有什么!看相嘛,就是在刀刃上行走,能有高额回报,就必须做好担惊受怕的心理准备。”
李淳风惭愧地低下头,说:“师父,我以后不会再给您出难题了。”
袁天罡微微一笑,说:“你真是这样想的?不过,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说完,袁天罡起身跳下牛车,直指远处巍峨的雪山,说:“你好奇雪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淳风白了他一眼,说:“当然。”
袁天罡说:“想去吗?”
李淳风没好气地说:“废话。”
袁天罡笑了笑,说:“那你会去吗?”
李淳风终于忍不住了,说:“老杂毛,我傻啊!那么高,那么冷,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小命能不能留到爬上去。再说,爬上去有什么意思啊?估计会饿死在那里。”
袁天罡说:“假设我告诉你,只要你爬上去,那上面就会有你想要的一切呢?”
李淳风不屑地说:“你骗谁呢?我想知道极北之地是否有鲲鹏,月宫里是否有嫦娥,太阳是如何从大山深处沉入大海的。那上面有这些答案吗?”
袁天罡气急而笑,说:“我是说假设。”
李淳风晃晃脑袋说:“那我当然想上去,而且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爬上去,不死不休。”
袁天罡微微一笑,说:“这就对了!这就是人心。看相只对一种人无效,就是没有欲望的人。只要人有欲望,有所求,看相就有生存的环境。而我们,就是负责引导他们走向自己的欲望。”
李淳风像看傻子一样看向袁天罡,说:“这天下芸芸众生,大概人人都想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甚至还想当皇帝宰相,你去引导引导他们看看,看有几个信你?”
袁天罡正色道:“难道那些学佛修道的信长生不老吗?不信干吗要去呢?那些七品县令八品县丞,难道不是做梦都想当宰相吗?至于领兵打仗的武将们,又有几个不想登临大宝号令天下?而我们,只是直指人心,点破了他们这个梦想,告诉他们你可以的,你能行。当有一百人说你才华出众,你肯定能在一县之地脱颖而出;当有一千人认为你能胜任宰相之职,你就有五五之数了;当有十万人认为你可以当皇帝,你九成九能登临大宝。前提是,要有一个人先让他自己相信他可以,而我们相士,就是那个让他相信的人。”
李淳风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说:“师父,你是说你真能让那个叫明空的小女娃当天下共主?”
袁天罡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要不,你来试试?我估计挺好玩的。”
李淳风一下泄了气,说:“我就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估计师父你也就是信口开河了,这最后还要落到我头上来。”
“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师父,这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啊!”
“不刺激点儿,人生多没意思。”
“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可谓亘古未有。”
“没难度的事情,哪里又能体现出咱俩的神仙眼光?”
“别忽悠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且,你就忍心看着师父将来被人责骂为骗子、大忽悠?”
“我能怎么样?大不了到时候你上了年纪,逃跑的时候我背着你就是了。”
“把此前我送给你的那串黑珍珠项链还回来,我现在反悔了。”
“师父,好师父,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活神仙,英俊潇洒心地善良的好师父,咱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其实呢,这看似一盘死棋,可只要有一枚棋子活了,我们就满盘皆赢。”
“好吧,既然师父已经决定要挖坑埋徒弟,我也就闭着眼跳吧。”
第三章
武家有女初长成
明空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俩哥哥有一个好朋友,一个来自长安的道士。他不仅能算出明天是否下雨刮风,还能制造出各种好玩的玩具。
有一年的上元节,他在江边燃放了三个超级大的烟花。那晚,整个嘉陵江两岸虽然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笼,上空更是飘满了孔明灯,但是那连续燃放的三个烟花无疑是最璀璨的风景。
两丈多高的焰火逐渐升起,瞬间将江水照耀成明亮的银河。和两个哥哥目瞪口呆的样子不同,那个叫李淳风的年轻道士格外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谁知最后一枚烟花还没有燃尽,那个小道士却像烧了袍子一样立地跳起来,急吼吼地拉着明空,呼喊着她的两个哥哥和家丁快跑,一副马上要天崩地裂的样子。
事实证明,小道士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们一行狼狈不堪地跑进城门洞的时候,那处燃放烟花的江边已经挤满了四面八方拥过来的百姓。
第二天县令过来禀报,那处地方踩伤了十几个人,还有一个人被挤进江水里淹死了。武士彟找来武元庆哥俩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件事情出自李淳风之手后,就压了下来。
那个夜晚过后,每年一度的上元灯会就成了明空期待的日子,毕竟每年不实行宵禁的日子也就上元节那几天。即使许多年之后,明空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李淳风牵着自己的小手奔跑的情景。
眼见得人越来越多,李淳风直接把气喘吁吁迈不动步子的明空扛在了肩上。再后来,人群越发密集,他也跑不起来了,干脆把她抱在怀里,低着头硬是从人流中拱出一条路。他的道袍上有一点栀子花的香味,不同于皂角的青涩。明空偷偷伸出舌头舔了舔,甜甜的,咸咸的,令人回味悠长。
李淳风的利州之旅可谓寒来暑往:每年春末离开,深秋归来。用他的话说就是长安苦寒,蜀中暂避而已,其中剑南春烧佐以嘉陵江中的胭脂鱼脍,人生极乐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利州城里胭脂鱼的价格堪比牛肉。
毋庸讳言,生活中自从有了李淳风,明空的天空顿时明亮起来。
平日里母亲除了在佛堂诵经,就是严格看管她们姐妹三人读书写字。大姐不仅自己不好好用功,还联合小妹一起捉弄明空。几次三番,母亲看不下去了,就赶跑了姐妹二人,剩下小明空自己读书识字。这样的日子的确苦闷。特别是大姐、三妹时不时地吃着点心,嘻嘻哈哈地从明空窗前走过,她们一定是故意的。
不过,自从第一次跟着俩哥哥偷偷出门吃过一次胭脂鱼脍后,明空一切的烦恼好像都没有了,因为不仅胭脂鱼脍好吃得仿佛化掉了舌头,而且席间还有一个谈吐不凡的李淳风。
这道胭脂鱼脍就是李淳风从江畔渔家手中购买活鱼,亲自下厨烹制的,那一片片薄似蝉翼的鱼肉几乎能透视人影,李淳风在厨房里挥舞快刀斩鱼削片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滞涩。
这边鱼片刚刚上桌,那边热锅里的汤汁也已沸腾起来。
武元爽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告诉二妹:“这可是淳风道兄从长安带来的吃法,连这些调味品都是从胡商手中高价购得的。”
每人面前的生鱼都分成两份,一份蘸调料生吃,一份浇上沸腾的汤汁热吃。同样的鱼片,却吃出不同的两种味道:生吃的清新鲜嫩,热吃的浓郁香醇。
“家里要是能天天吃这个就好了。”明空人小嘴馋,一边吃一边念叨。
俩哥哥却无奈地摇摇头,连声说这个真的帮不了她。后宅里当家的杨氏可是虔诚的佛家子弟,在后宅里的权威性不容挑战,想在那里杀生吃鱼脍是肯定不被允许的,就连身为老爷的武士彟大都督的饮食平日里都是和杨氏分开的,除非哪天想吃素了才会去和自家娘子一起开斋。
不过,明空很快就开心起来,因为坐在上首的那个青年道士开口说:“既然明空小妹喜欢这鱼脍,那我每一旬日就请你吃一次好了。理由嘛,我去和国公夫人说,就说陪我去千佛寺上香好了。”
不管明空听了是如何的眉开眼笑,武元庆、武元爽哥俩对望一眼,眼里都是深深的无奈:你说你一个假道士,跑到寺里上香,果真很好玩吗?咱就不能找个更好的理由?
只有李淳风心里暗自得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经常约明空见面的理由了。说实话,要是再找不到借口,李淳风自己都做好了随时走人的打算。
要知道,现在他们师徒俩所图谋的不是普通的金银珠宝、仕途功名,而是异想天开地要推出一个天下共主,而这个人目前还是一个黄口小儿,最关键还是个女孩子。
很多时候,李淳风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多智近妖的天才,还有那个所谓一言判前程从未失口的半神仙师父,这俩智慧绝顶的师徒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慨叹之余,李淳风再细看小明空,心里也不禁一荡,果真是个明眸皓齿的小美人。整个人皮肤白皙、脸颊圆润、鼻挺眼阔,长睫毛下那双会跳舞的大眼珠子滚来滚去,一下子就让整张脸蛋鲜活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这般模样,已经是人间难得的绝色,假以时日,长成后的明空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李淳风暂时有了瞬间的失神。明空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羞涩,心底里却暗暗有些得意。
短短几年时间,明空和李淳风成了无话不谈的道友。
要说这人的悟性还真是有高有低。李淳风从懂事起就被誉为神童,这让他习惯了在智商方面碾压其他同龄人。在他十六岁以后,师父袁天罡就慨叹:这就是活着的妖孽啊。在学问方面这个小徒弟已经不是碾压什么人的问题了,而是碾压所有人。
但是现在,李淳風仿佛从明空身上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明空的悟性之高用他的话说,那就是除了当年的自己,无人能及。
明空小小的脑瓜摇来摇去,疑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李淳风强忍着自己不去揉搓那个可爱的小脑袋,说:“那是因为在大家都不知道的领域里,我首先制定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规则,那么对于别人来说,就只能面临着两条路可以选择,或者遵循我的规则,或者推翻我的规则。现在看来,你是数不清楚这些数字来推翻我的规则了。”
明空有些迟疑地说:“原来规则其实可以像你这样胡说八道啊!”
李淳风终于忍不住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那是因为制定规则的人让你无法抗拒。”
明空好奇道:“怎么讲?”
李淳风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说:“譬如你父亲制定了家规,你母亲在内宅制定了规矩,其他人就必须遵循,不能违抗,当然这个违抗的代价是很沉重的。但是呢,你父亲和你母亲制定的这些规矩,又要在朝廷的法律和社会的习俗以及族规所规定的范畴之内,假设他们的规矩逾越了这些大的规矩,那么别人就可以反抗,你父母也要承受更大规则的惩罚。明白了吗?”
明空开心道:“那是不是制定最大规则的人,就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李淳风说道:“肯定不是这样了。有这样想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是现在,他们坟头上的草估计都三尺高了。这是人的一种本能欲望。其实要想实现这个欲望很简单,只要往深山老林里一跑,独自一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自己就是规则,是不是很容易实现为所欲为?”
明空开心道:“我明白了。人是群居的,他独自一个人了,那么其他好多好多的欲望就没法实现了。譬如他想吃胭脂鱼脍,譬如他想找府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当老婆,譬如他想当宰相……”
李淳风拍拍手,说:“聪明。一群狼,一群猴子都要选出来一个王者,何况人?成为王者,就可以制定规则,就可以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就可以最大程度地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甚至,他可以每天吃两条胭脂鱼,一条鱼脍,一条在旁边让它蹦蹦跳跳助兴。”
明空哈哈大笑,说:“我要一次吃三条。一条鱼脍,两条蹦蹦跳跳,最好都跳胡姬舞。我要当那个最大的制定规则的王。”
李淳风笑了笑,说:“很好。但是你知道吗?制定规则不是用来自己享受的,而是给予别人享受的,至少字面意思看上去是这样的。”
明空郁闷道:“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把好处都给别人享受了,难道他自己就快乐了?”
李淳风正色道:“肯定了。譬如你看,朝廷里有九品中正制,它会选拔官员一步一步进行升迁;军功制,它会让一个伍长有希望成为将军。这些规则不都是给人以希望和好处吗?但是,你为了在这套规则之内享受到好处,就必须严格遵循这些规则,不停地为制定这些规则的人创造更大的利益。简而言之,你要听话,听制定规则的人的话。”
明空恍然大悟,说:“说了这么多,原来归根结底,制定规则的人才是最牛的。”
李淳风一副自然如此的模样,说:“那当然了。但是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的。”然后抬手指指眼前的佛菩萨造像群,“譬如这些佛家的规则,刚刚传进来的时候,和朝廷的法度相悖,双方为了规则的问题不惜用鲜血来斗争,最后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规则出现那一天就是用来打破的,只不过它只能由强者来打破。”
明空这次没有说话,她在心底里暗暗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自己就要当那个强者,做那个打破规则的强者,自己制定规则的强者。
刚过端午节不久,就在李淳风感觉对小明空的教育逐渐得心应手的时候,京城长安的一匹快马将这一切瞬间打乱:太上皇驾崩了。
利州都督府瞬间陷入一片悲戚之中。这座府邸的最高权力者武士彟一天时间苍老了下来,从开始的震惊、悲傷,无声的流泪,再到后来持续不断的哀号,最后无泪咯血,卧床不起,武士彟只用了十二个时辰。
在这个举国服孝的时刻,明空自然没有了去酒楼吃胭脂鱼脍喝剑南春烧的理由,甚至连大门都难出一步。唯一的一次出府门,还是陪着母亲去往千佛寺念往生咒。她们在千佛寺里念经念了足足七天六夜。
李淳风也去府上看望过病中的武士彟。此时,昔日威风八面的大都督消瘦得厉害,双目无光,头缠白布,口中时不时地咯血。
然而,当听说李淳风前来问候的消息后,武士彟的双目瞬间有了精神,微微弯曲手指示意李淳风靠上前来。最终,武士彟也只在李淳风的耳边说了一个字:“……红……红……”然后努力地用手指向外堂。
满屋人也只有李淳风明白武士彟要表达的意思,他靠上前去,在武士彟耳边轻声道:“应国公放心,红珊瑚树的约定未来定会实现,我和家师可以保证。”
武士彟缓缓地闭上了双目,皮包骨头的瘦脸颊上仿佛浮现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武士彟此刻只求速死。
当沉湎病榻不能自理的他,听闻圣天子关心他的病情,特意从宫中派来御医携带大内各种珍藏药物正一路赶来利州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加迫切了。
整个利州都督府只有他知道,当今的圣天子是一个如何果决的人物。
武士彟今天的存在,仅仅是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这样的吉祥物在朝内不止他一个,像伪太子李建成当年的东宫重臣魏征就是另外一个。魏征脾气大,性子耿直,圣天子就坚决不杀他,还要留下来重用。让人看看,我圣天子的胸怀比宰相们可大多了,至少撑得下七八条船。说实话,若真如此,除了魏征之外的那些东宫旧臣就不会一个个人头落地了。
可是,人们总是选择性地忘掉那些被时间送走的人,而只记住了留下来的人。
但是,当太上皇李渊驾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武士彟就知道,自己作为吉祥物存在的必要已经没有了。因此,他哭驾崩的太上皇是真情实意。同时,他哭自己也是真的有感而发,他是真的害怕到时候一顶大罪的帽子扣在头上株连九族,现在自己主动离场,至少落得个哀荣备至。反正圣天子对这些虚的东西一直很大方,更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这点胸怀他真的有。
因此,一心只求速死的武士彟听说圣天子派来了御医送来了御药,他恐惧了,他害怕那是送他快速上路的毒药。这个时候,李淳风的一番保证终于让他彻底没了心事,安然去世。
甚至,他还成了一个楷模,一个因悲伤太上皇驾崩而积郁成疾最终不治而亡的典型。至少,来自国家层面的厚葬是少不了的。
他这点儿心思,也只有夫人杨真和李淳风能揣摩出个五六成意思。
李淳风是和扶灵归籍的武家人一起返程的。武士彟的灵柩需要返回山西并州老家下葬,李淳风和武氏哥俩在渭水河边抱拳告别,一再叮嘱哥俩守孝期满后回长安来找他。武家在长安有着自己的府邸,相对来说,利州那里才是客居。哥俩还专门领着李淳风去认了认门。
在长安,李淳风还出面求袁天罡给英国公、并州都督李勣写了一封书信,请他出面照料好返乡归葬的武氏家人。
袁天罡很奇怪,说:“应国公的丧事,自然有天子的旨意,你让为师出面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淳风说:“那是公事,你修书一封则是私谊。”
袁天罡问:“你还知道什么?”
李淳风笑道:“我还知道你和英国公其实是同门师兄弟。”
袁天罡道:“滚。”
目送着武家长长的车马队伍在官道上逐渐远去,李淳风知道,在那队伍中间一直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过车厢注视着自己。他心里微微一叹:再次相见,明空大概就有十三四岁了,也到了好嫁人的年纪了,自己和师父想好的下一步行动也好开始了。
那一步真的很重要,很关键。当然,他们推演后的每一个步骤都很关键,都很重要。但是接下来的那一步,则特别重要特别关键,对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也最残忍。
有好多次,李淳风都想劝师父放弃这一行动了。他有一次都走到了师父跟前,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师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满目慈祥和怜悯。
转身而走的李淳风疾步跑出去,却发觉自己脸上沾满了凉凉的泪水。
也许,这就是成功的代价吧。
第五章
星辰大海谁共槎
明空感觉自己要出离愤怒了。
她盼啊盼啊,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从文水老家回到了都城长安,可那个叫李淳风的家伙,竟然还不来看望自己。假设他在忙,或者去外地了,也就算了。可是,他竟然约着大哥、二哥一连出去喝了三天酒。两个哥哥在文水小地方憋屈了接近三年,此刻终于解放了,放纵一下也可以理解,但是这都第四天了,你李淳风也应该来见见我这个道友了吧!
此前是谁,三天两头往文水邮寄书信,抬头是明空道友,里面却尽是些“终南山的雪消融了,桃花开了三两朵却没有利州的红艳”的句子,说什么曲江水涨,得三尾鲈鱼,一尾鱼脍,其余两尾置于盆中看其游走,可惜鱼生味道虽然鲜美,却无人共赏生鱼游姿?
哼哼,这哪里是道友之间的切磋学问,明明是诱拐无知少女好不好?欺负本小姐人小不懂吗?
自家母亲和大哥、二哥这些时日在忙活什么,家里人也都清楚,就是三姐妹的婚事了。其实知道李淳风这几天和自己俩哥哥厮混一起喝酒,她的心里也是挺甜蜜的。现在大哥成了家主,自己的婚事肯定是要他点头同意的,看来李淳风这小子准备行动了。
可是整整三天,你总要抽点时间来看看本道友吧?你就不知道这三年时间我想你都想疯了吗?
其实,现在的李淳风也是满肚子心事苦恼得不行。
第四天,他又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登门武府了。
看门的家人早已知道这是家里大爷、二爷的铁杆朋友,加上又知道这是長安城里大名鼎鼎的小神仙,哪里还敢怠慢,直接连通报的手续都免了,笑盈盈地把客人迎进门来。
自从主人家回到旧宅,这上门拜访的贵客,除了几家贵妇人来看望杨氏,也就三两家公侯的下人前来回赠过几次礼物,真正上门作客的,还就算这个小神仙的地位最尊贵。
李淳风知道今天到武府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事实上连袁天罡都看出了他的犹豫。出门前,师父盯着他看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就算了?”
李淳风仰起头不屑地说:“老杂毛你想什么呢?”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院门。
对于今天这一步棋,师徒两个很早就开始谋划了,计算好武家守孝期满的日子,就等李淳风登门施行。
其实很简单,李淳风这次就是当恶客的。当然,在某些人眼里,李淳风那是大大的好人,譬如武家哥俩就是这么想的。
连续三天的吃吃喝喝,李淳风也向武家哥俩普及完了当前长安的官场知识。李淳风在第三天见面的时候就直言相告:要想前程无量,还需要姻亲来巩固。
哥俩苦笑一声,就他们现在的样子,要想跟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结亲,几乎是痴心妄想。文水武氏本身就是小门小户,自家父亲在世的话还好说,应国公的身份也还拿得出手。但是现在人走茶凉,亲戚们更是没有一个能上台面。
李淳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哥俩不行,不是还有妹妹吗?你三个妹妹不至于一个都拿不出手吧?”
哥俩继续苦笑,说:“这事早在文水老家的时候就和继母商量过,这几天回到长安马上开始运作了。武氏、相里氏没有门路,人家杨氏可是有通天的手腕啊。可反馈回来的消息并不好,超品大员家的公子哥是没戏了,倒是有几家庶子有意向。这话一冒头,就直接被继母回绝了。”
李淳风微笑不语,说:“那就继续喝酒吧,晚上我回去找师父问一卦,明天告诉你们。”
哥俩在酒桌上对望一眼,也不出声,继续喝酒。
第二天,李淳风又上门见了哥俩,看着他们眼巴巴的可怜样子,也不废话,说:“这卦呢,我昨晚回去求了我师父,也问出来了。贵府崛起有望,关键在一个人身上。”
武元爽乐了,说:“兄弟,够意思,快说快说。”
李淳风微微一笑,正色道:“让明空道友……入宫。”
武氏哥俩一听,半天无语。
说实话,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让明空结亲于皇室子弟的问题,不过圣天子登基伊始就立了太子,而太子李承乾早在三年前就迎娶了太子妃,如果选择其他皇子,就跟押宝差不多,况且以武家现在的地位,想让闺女嫁给一个皇子为正妻几乎不可能。但是,李淳风直接说出“入宫”这两个字,显然不是要婚配给某个皇子的问题,而是对象直指圣天子。
武氏哥俩正在深思,只见一个少女气冲冲地跑进客厅,扬手将一个花盆狠狠地砸在端坐的李淳风脸上。
那一刻,小神仙避无可避,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将右手迅速地遮挡在脸上。
只听“哗啦”一声,花盆开裂,泥土顺脸而下,然后是一道殷红的鲜血缓缓淌下来。伴随着远去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哭泣声。
花盆的碎片落地,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李淳风知道,自己那颗柔韧的道心也破碎了一地。
武氏哥俩看着满脸狼狈的李淳风,强忍着肚子里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生硬的脸颊上带出歉意来,说:“这个……舍妹荒唐了……只是,这事我们作不了主,还需母亲首肯。”
李淳风用手摸摸脸,恨恨地说:“搞没搞清楚谁是武家的家主?我不管了。活该你们没落!我还傻乎乎地回去求我师父问了一卦,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武氏哥俩赶紧起身上前安慰,说:“息怒息怒。赶紧收拾收拾,到望江楼给道兄赔罪。”
那天中午,李淳风醉了。晚上,他刚刚酒醒,明空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李淳风逃避都不行,只能躺在床上装死鱼。
明空也不废话,满屋子找趁手的家什。正当她努力地举起一个矮木凳试试,感觉这个还不错的时候,偷偷看着这一切的李淳风终于“哎哟”一声,满脸痛苦地坐了起来。
“那个,明空道友来了啊,坐啊,那个木凳挺结实的,实心的榆木,坐不坏,放心大胆地坐,即使真坐坏了,也不能让你赔。”
“你……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李淳风摸着鼻子嘿嘿地傻笑,不敢接话。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进宫里去陪那个大叔?”
“那个,明空道友,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制定规则的强者吗?那个……人,那个圣天子,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者,也是能制定最强大规则的人。”
“我不想当什么强者,更不想跟一个四十岁的大叔去制定游戏规则。”
“你想的!你说过的!”
“我说的那是想陪着一个傻瓜,去大海的尽头看升降起伏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李淳风继续摸摸鼻子,不敢说话。作为当时最早相信地心学说的科学家,他从西域胡商那里接触到这一说法之后,顿时为之倾倒,用了三天三夜的不眠时间来证明了它的合理性,然后迫不及待地飞书一封告诉了远在并州文水的明空道友,想不到她现在拿出来说事。
“无论是极东极西极南,都是汪洋大海。所以,我想去极北之地看看,是否也是大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如此大陆四周皆为水环抱,大概日月星辰都在海中浮沉上下,周而复始。前程艰险,你一个女子自然不需要去了。”
“哼!和自己喜欢的人去做喜欢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的?”
“你能舍得在堂慈母?”
明空明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说:“昨晚大哥二哥为了送我入宫之事,和母亲争执了半天,母亲坚决不允。”
“此刻你大哥已成家主,你和你母亲往后受气的日子还早呢。为了你母亲,你也要……入宫。”李淳风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心里暗骂自己虚伪,和武氏哥俩刚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在挑唆这兄弟俩和杨氏争权了。想来,她们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我们娘几个扔进井里去不成?别那么多废话了,直接告诉我,我身上哪点你看不中?”
“咳咳,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你又怎知我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呢?”
“咳咳,咳咳。也许你有比星辰大海更艰难的征途。”
“此话怎讲?”
“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所不知的活神仙,去到一个大户人家里相面,当他发现了一个小孩子的时候,竟然说出了一句……”
“停!打住。你这个故事我昨晚上已经听我母亲讲过一次了,虽然我毫不怀疑你师父的神奇,但是,在这个公鸡打鸣的世界,你让一只母鸡去报晓,不觉得可笑吗?你说过的,这是规则,是老天爷制定的规则,最大的那种,谁也不可能违背的。”
“公鸡打鸣是老天爷制定的规则,那么谁又告訴过你,女人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你见过老天爷制定过这样的规则吗?”
“好像没有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去尝试呢?又不好玩。我只想陪你去征服星辰大海。”
“星辰大海我一人足矣。你可以去挑战一下比这个更艰难的。”
“即使我去挑战这个肯定无法完成的任务,也不必进宫去陪那个四十岁的大叔啊!”
“你要想捉鱼,总要下到河里去吧。你要想采药,也必去深山老林。这个是最便捷的方式。”
“牺牲我,就为了满足你们师徒俩那飘渺不可及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为你们武氏家族的荣耀。”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就在李淳风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快要窒息的时候,那还没有凉透的茶水终于和茶杯一起被砸在了他裹缠着白布的脑袋上。他来不及发出呻吟,只听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扔下一句话就哭着跑远了:“记住,是你逼我的!”
第六章
初近君王受冷遇
明空是笑着登上入宫的马车的。
上车前,周围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或真或假的笑意,只有站在最远处的李淳风心中一阵阵绞痛。
明空临登车,眼光又一次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在李淳风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扭头开心地安慰母亲说:“见天子焉知非福?”
扭头上车,看着放下的垂帘,十四岁的明空紧闭双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珠儿不争气地滚落了下来。听着车轱辘的声响,她计算着差不多走到相送人群的最边缘处了,才悄悄掀起了垂帘的一角,果然看见外面那个道装打扮的英俊青年。李淳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冲她用力地眨了眨,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空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谁能想象到一个14岁的柔弱女子竟然心怀着勃勃的野心入宫了,而她唯一的助力就来自这个年轻的假道士!
初见圣天子,明空有着淡淡的失落。李世民的形象从小就被父母灌输过。在父亲的口中,那是一个在战场上冲锋在前的勇士;母亲嘴里,则是长安贵族小姐们心里的白马王子。可是,出现在明空眼前的却是一个肥胖的大叔。
好在胖大叔态度和蔼,一脸笑眯眯,听说明空是前应国公武士彟的女儿后,还主动上前拍了拍她的小胳膊,金口一开,给明空起了一个“武媚娘”的名字。
这次入宫的秀女有十几个,武媚娘和一个叫徐惠的被册封为五品才人,是这群人里品级最高的。武媚娘对自己的起点非常满意,唯一不爽的是,那个叫徐惠的,父亲不过是湖州府下面的一个县丞,但是从小就有女神童的美誉,现在起步竟然和她这个国公女儿平级!什么女神童,不就是会点儿诗词典籍吗?背诵了几篇诗经、论语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好像谁不会似的。
入宫第一天,武媚娘就和徐惠较上了劲。毕竟武媚娘在后宫里有足够的底气:长孙皇后去世之后,后宫的事宜由四妃共管,四位贤妃里面,她能扯上亲戚关系的就有两位:一个是和母亲同为前隋皇族的杨妃,一个是母亲表姐的女儿燕妃。这些关系,母亲早就提前告知了,只等有机会拜见说明。
数天后,武媚娘就找机会在圣天子面前朗诵起了扬雄的《羽猎赋》,还没背完就被兴高采烈的圣天子打住了,连声说不得了,应国公果然家教上乘,紧接着传旨赏赐。
皇帝的赏赐并不丰厚,只是几匹布料和一套文房用具,不过就这些也让武媚娘开心了好几天,专门找上徐惠,商议一起做几件衣服。看着徐惠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武媚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可惜,武媚娘张扬的个性没过半年就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那日,圣天子在一群妃嫔面前闷闷不乐,徐惠很能看脸色行事,赶紧上前问皇上所忧何事。
圣天子皱皱眉头,说:“朕刚得了一匹宝马良驹,绰号狮子骢,性情暴烈,御马监的一群废物一直驯不好。空有宝马而不得骑乘,无趣之极。”
看见徐惠一下子僵立在那里不说话了,武媚娘开心地蹦出来,说:“陛下,不过区区一匹马,臣妾可以驯服它。”
圣天子顿时来了兴趣,问:“媚娘可有良计?”
武媚娘上前施礼道:“臣妾父亲早年曾在西北养马,后来教过臣妾一些皮毛。狮子骢虽烈,但只要给臣妾三物件,定可让它乖乖听话。”
圣天子道:“哪三件?”
武媚娘屈指道:“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说完,不待圣天子表态,继续道,“不服,先用铁鞭抽打;还不服,即用铁锤砸脑袋;仍然不服,就用匕首割其喉。这三物一出,管它什么暴烈的马儿,无有不服。”
圣天子听完,狠狠地盯着武媚娘看了几眼,伸手指着她道:“你……你……”最终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拂袖而去。
围在四周的妃嫔们顿时簇拥着跟上去,原地只留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武媚娘。
宫中虽大,传播消息却很快,不出一个时辰,大家都知道新来不久的武媚娘惹怒了圣天子。紧接着,身为表姐的燕妃派人把她喊过去教训了半天。倒是杨妃态度不错,隔天也喊她过去,轻言细语地安慰了她一番。
就这样,才人武媚娘失宠的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后宫。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同为才人的徐惠被圣天子下旨擢升为婕妤,完成了从五品到三品的飞跃。
武媚娘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皇帝不照面了,平日里看似热情的杨妃、燕妃也不招呼她一起游玩了,甚至连宫女、太监对待她也没有以前恭顺了。只有徐惠这个新晋婕妤时不时上门聊聊天。偏生武媚娘看她就不顺眼,以为她高升了在自己面前炫耀呢,连讽带刺地说了几次,徐惠也懒得搭理她了。
寂寞的武媚娘只会发疯似的写字,然后撕掉,再写字,再撕掉。看着徐惠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没多久就从婕妤跳到了充容的位置,成为了四妃之下的第一人,而她自己依旧在才人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她终于忍不住了。
武媚娘出面求了燕妃,希望让母亲来宫里见上一面。禁不住武媚娘的哀求,燕妃答應招自己的表姨杨真进宫叙旧。
事实证明,有一门好亲戚真的很管用。时隔一年,武媚娘终于和母亲见面了,只不过这门亲戚的能力也仅限于此。杨真试着开口,隐约请托燕妃在圣天子面前说几句好话。燕妃压根就没接话茬,随口应付了一下就把这娘俩留在静室里自己离开了。
“媚娘,这是皇上亲自取的名字?”
“嗯。其实感觉不怎么样,还是明空顺耳。等哪天我一定给自己取一个天底下最好听且独一无二的名字。”
“瞎说什么啊,这可是皇上御赐的。”
“好吧。其实名字也仅仅是个符号而已,多少没有名字的女人不都活得开开心心的,很幸福的样子!”
“唉,委屈你了。”
“母亲,女儿开心还来不及呢,只是想您了。还有件事情想麻烦母亲去帮我问一下。”
“你说。”
“您还记得活神仙袁天罡曾经给我看相的事情吗?”
“你是说……”
“嘘!那些云山雾罩的事情哪里有真的,不过倒是他徒弟李淳风还有点儿真本事,母亲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就替我问问,早前答应我的事情到底做没做。”
“他又答应你什么了?”
“嘻嘻,他的一手鱼脍可是最拿手的,可惜母亲是吃斋的。”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最近这个假道士也很少上门找你那两个顽劣哥哥鬼混了,我找机会吧。女儿啊,你现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诞下龙子……”
“呵呵,我都快半年没见到皇上了,您让我上哪里去借龙种啊!”
“你啊,还是要多跟杨妃和燕妃走动……”
其实在武媚娘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把袁天罡当时看相的预判断言当真,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实现的事情,就好比人死不能复生一样。至于后来李淳风给他的那些心理暗示,她也只是以为自己说不定能坐上皇后的宝座,然后像汉高祖的吕后一样大权独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共主吧。她此时的想象力巅峰也就这么高。
但是,圣天子这半年多的冷遇逐渐让她明白,皇后的宝座现在看也愈发的可望不可及,除了自己不受待见,更重要的是圣天子压根没当她是自己的妻妾。不仅是她武媚娘如此,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是这样。在皇上眼里,妻子只有一个,就是不久前刚去世的长孙皇后。而皇上看她们,仿佛就是一群御马监里的骏马,或许连骏马还不如。
也许现在是该想想自己以后的退路了。那个假道士曾经说过:实在找不到正确的路径,不妨就在那些自己认为是错误的不可能的路径上来回走几遍,也许就找到了。正确的路径经常隐藏在那些你习惯以为是错误的路径下面。
就在武媚娘苦思冥想寻找一条看似不通的错误路径的时候,一股民谣迅速在京城市井内流传起来。民谣很简单,“唐三代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圣天子听说这句话后,当时并不在意。从他懂事起,类似某某出世得天下的民谣没听到个,至少也有50个,甚至他父亲李渊和他自己都是这里面的主人公。还有自己手下的大将程咬金,也有类似的民谣,据说作者出自英国公李勣,这是他们当年在瓦岗寨时的小动作。
因此,圣天子其实并没有太把这句民谣当回事,听完了密报,也只吩咐了一句“详查来源”了事,就彻底置之度外了。
又过了三五年,在寂寞中苦苦等待和寻找出路的武媚娘也终于有机会从进宫的母亲嘴里听说了这句话,那一瞬间她是又惊又喜。
饶是武媚娘此时在后宫里读书练字已经逐渐养成了处变不惊的城府,闻听此言也是惊得霍然而起,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母亲杨真的脸上倒是表情依旧平静。武媚娘当然不知道,当母亲第一次听说这句谣言的时候,在佛堂里足足念了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才逐渐恢复了内心的平静。
武媚娘知道,在宫外的李淳风终于出手了,真的在帮她制造舆论了。但是,这几乎又是把她直接放在了绞刑架上面煎熬。细数整个皇宫里有品级的妃嫔,姓武的只有自己一人。怪不得圣天子不喜欢自己呢,甚至一同进宫的徐惠都晋身二品充容了,而自己还在才人的位置上原地不动。
可是,這个假道士也忒坏了吧,她就不怕自己被圣天子砍头?
她带着疑虑的眼神看着母亲。
杨真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瞬间失神的女儿,风轻云淡地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前几日,你哥哥元庆新婚,他那个道士朋友上门庆贺,直言新妇子嗣兴旺,贵为公侯,还给你未来的侄儿取名为承嗣。为这个,老大元庆闷闷不乐了半天,那天差点儿和道士打起来。老身上前劝解,道士告诉我不要紧,一切他心中有数,大家肯定相安无事。”
武媚娘拍拍胸脯,嘴里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又出门喊宫女来重新上茶。
在后宫日久,武媚娘清楚地知道此刻袁天罡、李淳风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如果说玄奘法师是佛门的代表,那么这两人就是道家在世间行走的代言人,虽然龙虎山的张天师依旧不承认两个人的道籍,但是,即便贵为真龙天子的陛下,一旦碰到了连宰执大臣们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都是第一时间找这两人问计。如今,他们在宫外发力了,看好自己这个后宫中籍籍无名的小才人。那么,是不是自己真的可以一步登天?
武媚娘伸手取过热茶喝下去,一股滚烫顺着喉咙咽下,迅速传遍全身。这一刻,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李淳风的形象瞬间清晰起来。不自觉中,她微闭双眸,嘴中竟然发出了一声呻吟,那种快感仿佛展翅的凤凰载着她迅速飞入云端。
杨真看着眼前的女儿,也陷入了沉思,难得地不想打断女儿的享受。
半晌,武媚娘慵懒地睁开眼睛,脸色微红,说:“让母亲见笑了。”
杨真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起身道:“昨日道士有言,长安未来几天暴风雨肆虐,女儿也要早做准备。”
武媚娘正色道:“无妨。我的伞有备无患。”
第七章
且将咸鱼翻比目
假道士李淳风的天文气象水平果然不是盖的,接下来的几天,长安陡然雨水不绝。就在这连绵不绝的春雨中,武媚娘等来了另一个惊天消息:东宫太子李承乾谋逆案发,皇子李治晋位太子。
大唐贞观十七年(公元年),四月,雨过天晴,一碧如洗,武媚娘面对着巍峨的宫殿楼宇心高气爽。
这是她在宫中五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从失宠的那天起,武媚娘就在寻找那柄可以庇护自己的大伞。当她环视整个后宫,目力所及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两个,还有一个,除了圣天子之外的唯一一个男人,那就是皇子李治。
按说李治成年受封晋王之后,是没有资格在后宫中居住的,但是长孙皇后去世后,才九岁的李治就被圣天子养在身边,一直没有出去开府建衙。宗正卿问过此事,圣天子只回了一句:“年幼无恃,我自珍惜,干卿何事?”就把宗正卿给顶了回去。
开始的时候,武媚娘并没有把目光投注到这个小自己四岁的皇子身上。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干吗要去费心劳神地想呢?可是,李淳风的那句话最终提醒了她。既然没有出路了,那就试着在没有路的地方找一找吧。反正已经这样了,闲着也是闲着。
当这个大胆的想法第一次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武媚娘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不如此,还能怎样?你武媚娘现在唯一的凭仗就是自己的身体,恰恰后宫里又是一个最不缺乏美色的地方。
整个后宫里面,男人只有一个,就是圣天子。其次所有的女性之间都是敌人,或者是路人,反正不会有人帮助你,其实想帮也帮不上。至于太监,好吧,那个特殊的群体你没钱没权根本吸引不了他们。
现在,第二个也是除了圣天子之外的男性出现了,注定成为了武媚娘心目中的保护伞。
一个19岁的活力少妇勾引一个15岁的青春少年,其实不过是一件捅窗户纸般容易的事情。唯一注意的不过是保密而已。好在李治也不是第一次偷吃,轻车熟路的样子。至于武媚娘,作为一个失宠的小才人,在后宫中所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