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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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10 18:17:00

第十四课时届一轮复习小说复习

传统小说(情节类,线性)情节的复杂性、人物的典型性和宏大主题的
  侯银匠店特别处是附带出租花轿。银匠店出租花轿,不知是什么道理。
  侯银匠中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侯菊。在同年的女孩子还只知道抓子儿、踢毽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家务全撑了起来。开门扫地、掸土抹桌、烧茶煮饭、浆洗缝补,事事都做得很精到。
  一家有女百家求,头几年就不断有媒人来给侯菊提亲。侯银匠千挑万选,看定了开粮行陆家的老三。侯银匠问菊子的意见。菊子说:“爹作主!”侯银匠拿出一张小照片,让菊子看,菊子噗嗤一声笑了。“笑什么?”——“这个人我认得!”从菊子的神态上,银匠知道女儿是中意的。
  定亲后,陆家不断派媒人来催婚。三天一催,五天一催。侯菊有点不耐烦:“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
  侯银匠顺着女儿的意思,搜罗了点金子打了一对耳坠、一条金链子、一个戒指。侯菊说:“不是我稀罕金东西。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陪嫁的金首饰戴不完。我嫁过去,有个人来客往的,戴两件金的,也显得不过于寒碜。”侯银匠知道这也是给当爹的做脸,于是加工细做,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爹问菊子还要什么,菊子指指花轿,说:“我要这顶花轿。”
  “这是顶旧花轿,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还是好的,我会把它变成一顶新的!”
  侯菊动手改装花轿,买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她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完工,很多人都来看。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侯菊就坐了这顶手制的花轿出门。临上轿时,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花轿没有再抬回来,侯菊把轿子留下了。
  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钱。侯菊有什么呢?她有这顶花轿。全城的花轿,都不如侯菊的花轿鲜亮,接亲的人家都愿意租侯菊的。这样她每月都有进项。她把钱放在抽屉里,对丈夫说:“以后你要买书订杂志,要用钱,就从这抽屉里拿。”

陆家一天三顿饭都归侯菊管。陆家人多,众口难调。老大爱吃硬饭,老二爱吃烂饭,公公婆婆爱吃焖饭。侯菊竟能在一口锅里煮出三样饭。
  公公婆婆都喜欢三儿媳妇。婆婆把米柜的钥匙交给了她,公公连粮行账簿都交给了她。她实际上成了陆家的当家媳妇。她才十七岁。
  侯银匠有时以为女儿还在身边。他的灯盏里油快干了,就大声喊:“菊子!给我拿点油来!”及至无人应声,才一个人笑了:“老了!糊涂了!”
  女儿有时提了两瓶酒回来看他,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忙忙走了,陆家一刻也离不开她。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两块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银簪子上的。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选自《汪曾祺全集》,有删改)

这篇小说标题“侯银匠”,但作者汪曾祺用相当多的笔墨写了侯银匠的女儿侯菊,这是理解作品的一个难点,也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一个旧时代城镇的手艺人,一个中年丧妻的父亲,他的一生,既无惊天动地的业绩,也无惊险曲折的奇遇,倘说成就,就是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并且嫁了个好人家。对于传统的小说家而言,侯银匠身上无拍案之惊奇,也无警世、醒世之哲理;对于新时代小说家而言,侯银匠既不体现何种本质,也无从揭示规律,但是汪曾祺却看重这样的人生、这样一种传统的人生样式、人生况味,因为这种人生中蕴含了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命意义。要表现侯银匠这样的人生,从艺术构思讲,不直接描写侯银匠,而是主要通过他的女儿来表现,这是匠心;选取侯菊出嫁的时刻——侯银匠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时刻之一,避免了平铺直叙,这也是匠心;侯银匠的人生意味蕴含的传统价值相对而言是“虚”的,是“神”,归根到底侯菊是在侯银匠十几年点点滴滴言传身教的影响下长成的,他的人生价值体现在这些琐屑之中,侯菊实为侯银匠的人生结晶,通过这有形的实在的“结晶”,无形的“神”方能体味,这当然也是匠心。

①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侯银匠,侯家父女相依为命,侯菊继承了父亲的精细、勤劳等品质,写侯菊就是表现侯银匠。②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侯银匠,女儿出嫁是他生活中的大事,更多描写此时此刻的情景,重点突出,可以避免平铺直叙。③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侯银匠,作者截取侯菊出嫁前后的片段,正面描写侯菊,间接烘托出侯银匠的人生况味。④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侯银匠,作者实写侯菊,暗写侯银匠,更有情趣。⑤小说的主旨是表现侯银匠,更多描写女儿出嫁前后的情景,在人物关系中深刻表现中国传统的人情美、人性美,意味深长。

有一道题突出文本的特点——独具特色的“那一个”。如:(1)《越野滑雪》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将文学作品同冰山类比,他说:“冰山在海面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本小说正是只描写了这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请据此简要说明本小说的情节安排及其效果。——冰山理论(2)《理水》《理水》是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一篇,请从“故事”与“新编”的角度简析本文的基本特征。(6分) ——故事与新编(3)《呼兰河传》分析本文叙述上的特征。(6分)——儿童视角(4)《赵一曼女士》小说中历史与现实交织穿插,这种叙述方式有哪些好处?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6分)——历史与现实交织穿插阅读命题举例

突出文本的特点——独具特色的“那一个”的问题一般设置为:“这样写有什么作用”。回答这类题目的时候,首先要把握到“那一个”,并结合小说的等方面去思考。如《邮差先生》作品叙述舒缓,没有太强的故事性,这样写对表现小说的内容有什么作用?试作探究。(6分)——舒缓的叙事风格参考答案:(1)有助于刻画邮差这一人物形象特征:经历平常,性格平和,行事从容;(2)也有助于表现小城惯常的生活状态(环境);(3)淡化了情节,有助于形成作品的抒情风格。[提示]“没有太强的故事性”是非典型性文本的特征,“叙述舒缓”是这篇非典型性文本的鲜明特征。怎么答题呢?“舒缓”跟人物的关系,经历平常,性格平和,行事从容;“舒缓”跟环境的关系,小城惯常的生活状态;“舒缓”跟情节、作品的风格的关系。三个角度六分,围绕小说三要素(有时候加上主题)答,基于典型性文本,高于典型性文本。

典例赏析寻找”那一个“

安娜之死[俄]列夫·托尔斯泰①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她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就准备再乘车往前走,她拦住一个挑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渥伦斯基伯爵那里带信来的车夫。②她正询问时,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③“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渥伦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④“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⑤“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⑥几个年轻人盯住她的脸,怪声怪气地又笑又叫,从她旁边走过。站长走过来,问她乘车不乘车。一个卖汽水的男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哪,我这是到哪里去呀?”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几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驶近了,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⑦突然间她回忆起和渥伦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估计中心点对看她的时间。⑧“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摆脱我自己!”

⑨她想倒在开到她身边的第一节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车厢中心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但又扑通跪了下去。就在这一刹那,一想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

“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觉得无力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一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选自《安娜·卡列尼娜》,周扬、谢素台译,有删改)

竹林的故事废 名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我们都叫她三姑娘。老程除了种菜,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霪雨之后,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呈现绿团团的坡。老程把摇网朝水里兜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鱼,三姑娘小小的手掌,便跟着她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击着嚓嚓作响。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吗?”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见了妈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爸爸喝酒,我吃豆腐干!”老程便对着三姑娘慢慢地喝了酒。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便看见三姑娘的黑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样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反,一天比一天起来。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然而锣鼓喧天,惊不了三姑娘母女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样,雀子在奏他们的晚歌,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能够增加静寂。

三姑娘不再上街看灯,然而当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过了多少次的。“再是上东门,再是在衙门口领赏……”寻着声音所来的地方自言自语的这样猜。三姑娘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也就在卖菜这一件事。三姑娘这时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因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三姑娘是这样淑静,愈走近我们,我们的热闹便愈是消灭下去。而三姑娘始终是很习惯的,接下铜子又把菜篮肩上。一天三姑娘是卖青椒,我们大家商议买四两来煮鱼吃。其中有一位是最会说笑的,向着三姑娘道:“三姑娘,你多称一两,回头我们的饭熟了,你也来吃,好不好呢?”三姑娘笑了:“吃先生们的一餐饭使不得?难道就要我出东西?”我们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从篮子里抓起一把掷在原来称就了的堆里。

“三姑娘是不吃我们的饭的。我们没有什么谢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将来碰一个好姑爷。”我这样说。然而三姑娘也就赶紧跑了。从此我没有见到三姑娘。到今年,我远道回家过清明,远远望见竹林,。正在徘徊,从竹林上坝的小径,走来两个妇人,一个站住了,前面的一个且走且回应,而我即刻认定了是三姑娘!“我的三姐,就有这样忙,端午中秋接不来,为得先人来了饭也不吃!”再没有别的声息;三姑娘的鞋踏着沙土。我急于要走过竹林看看,然而也暂时面对流水,让三姑娘低头过去。(选自废名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有删改)

推拿毕飞宇沙复明在前厅嚼药,王大夫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过码头,他没有喊“老同学”,而是把“沙老板”这三个字喊得格外有声势。沙复明从里头出来,一来到门口就开始和王大夫寒暄。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节制,也就是一两分钟,沙复明就把王大夫带到休息区去了。休息区里鸦雀无声。不过王大夫感觉得出来,休息区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大夫愣了一下,笑着说:“开会吧?”沙复明说:“开会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业务学习。”王大夫说:“正好啊,我也来学习学习。”沙复明笑着说:“老同学开玩笑了——抽空你还得给他们讲讲。现在的教育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没法说,跟我们那时候没法比了。”王大夫笑出声来,同时也听出门道来了,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沙复明给了王大夫十足的脸面。王大夫没顺着杆子往上爬,而是笑着说:“沙老板客气了。沙老板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一流的。”沙复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艺,却在意人家夸他的“理论”。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个“有理论”的人。沙复明就笑。王大夫这样说倒也不是拍沙复明的马屁,沙老板的确有手段。短短的几分钟,王大夫已经“看”出来了,生意不论大小,沙复明拾掇得不错,有规有矩,有模有样。王大夫放心了。作为一个打工的,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规矩,还有模样。

王大夫的感觉是对的。“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有一个特征,不只是做生意,业务培训抓得特别紧。这也是沙复明别出心裁的地方了。培训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来说,上午十点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时候。沙复明打工的那会儿,经常利用这样的机会睡个回头觉。说起上班时睡觉,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一闭上眼别人就看出来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样了,只要坐下来,脑袋一靠就过去了,谁也看不出来。沙复明当年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暗地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当上了老板,绝对不能让员工在推拿中心睡觉,这个现象必须杜绝。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员工们都在打瞌睡,他们所看到的绝不是懒散,而是生意上的萧条。反过来,利用空闲的时候开开会,探讨探讨业务,前厅的精气神就不一样,是精益求精的气象。气象很重要,它是波浪,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沙复明是打工仔出身,知道打工生活里头的ABC,回过头来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样。他知道员工们的软肋在哪里。所谓管理,嗨,说白了就是抓软肋。

沙复明带领着王大夫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个房间都走到了。王大夫对沙复明的盘子已估摸出来了,十三四个员工,十七八张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资金没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这样的模样。这么一想王大夫就难受起来了,手指头的关节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响。最后一个房间看完了,沙复明后退了一步,把推拉门关上了。王大夫知道,关键的时刻来到了,谈话马上就走入了正题。沙复明的语调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学来助阵,他由衷的高兴,由衷的欢迎,所谈的内容却是平等。王大夫懂沙复明的意思,虽说是老同学,他王大夫在这里和别人一样,没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干脆把话挑明了,轻声说:“这个,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话都说到这儿了,沙复明就搓了搓手,说:“那你就去添置一点东西,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马上打电话到宿舍去,给你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复明的肩膀,沙复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复明提高了声音,说:“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王大夫侧过脑袋,不解了,明明是“沙复明推拿中心”,沙复明为什么要说“沙宗琪推拿中心”呢?“是这样,”沙复明解释说,“这个店是我和张宗琪两个人合资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么。”“张宗琪是谁?”“我在上海认识的一朋友。”“他现在在哪儿?”“在休息厅呢。”“我还没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说。“没事,”沙复明说,“时间长着呢。什么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个人似的——他在开会。”王大夫仰起头,做了一个“哦”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心里头似乎松动一些了。(节选自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推拿》,有删改)

峡谷阿城山被直着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近峡口,便愈低。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粘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因有人在峡中走,壁上时时落下些许小石,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却忽地不见去向。顺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处。临路立一幢石屋,门开着,却像睡觉的人。门口一幅布旗静静垂着。愈近人家,便有稀松的石板垫路。中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似乎有了噪音,细听却什么也不响。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个藏文字,布色已经晒退,字色也相去不远,随旗沉甸甸地垂着。忽然峡谷中有一点异响,却不辨来源。往身后寻去,只见来路的峡口有一匹马负一条汉,直腿走来。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愈来愈近,一到上坡,马慢下来。骑手轻轻一夹,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蹄声在峡谷中回转,又响又高。那只鹰又出现了,慢慢移来移去。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到了布旗下,骑手俯身移下马,将缰绳缚在门前木桩上。马平了脖子立着,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换一下后腿。骑手望望门,那门不算大,骑手似乎比门宽着许多,可拐着腿,左右一晃,竟进去了。

屋里极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有两张粗木桌子,三四把长凳,墙里一条木柜。木柜后面一个肥脸汉子,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骑手走近柜台,也不说话,只伸手从胸口掏进去,捉出几张纸币,撒在柜上。肥汉也不瞧那钱,转身进了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里。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手指扇一样散着,一般长短,并不拢,肥汉又端出一碗汤来,放在桌上冒气。一刻功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

不多时,骑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脸上蒸出一团热气,向肥汉微微一咧嘴,晃出门外,肥汉梦一样呆着。阳光已移出峡谷,风又窜来窜去。布旗上下扭着动。马鬃飘起来,马打了一串响鼻。骑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骑手翻上去,紧一紧皮袍,用腿一夹,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耳朵一直支着,不信蹄声竟没有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布旗的响动。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骑手,但几乎一半篇幅是在写峡谷。作者为什么这样处理?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8分)答:①从在小说中的地位来看,峡谷是作者有意塑造的一个自然形象,与骑手一样有着重要的审美意义,所以峡谷的描写是小说不可缺少的内容;②从形象塑造上看,峡谷是骑手的主要活动空间,所以峡谷的描写对塑造骑手形象、表现骑手性格起着关键作用;③从艺术表现上看,峡谷的描写,使人与物有机融合,峡谷的原始沉静与骑手的孤独沉默相辅相成,互为比照映衬,产生更好的艺术效果;④从思想内容上看,峡谷的描写,蕴含着作者对大自然原始美与生命力的赞叹之情,这不仅丰畜了小说的内涵,也使小说的主题更为鲜明。

一条忧心忡忡的蛇非鱼院子里透出古意。墙角有青苔层叠,绿了又黄,一架紫藤茂盛得无边无际,遮蔽出一大片浓荫。老的太师椅,老的人,老的猫,和这个院子倒是协调。太师椅在房门前,老人在太师椅上,猫在老人的脚下。一整天,院子里像一副静物写生,少声音,不流动,甚至空气,也是凝滞的,老人和猫的呼吸都显得很惊人。临近傍晚的时候,一条蛇溜了出来,成为这个院子里少见的客人。这条蛇拇指粗细,青白的身体,有暗的纹络。蛇抬起头四下里看看,看到了打盹的老人和猫。她不知道是该从他们身边穿过去,还是该退回去,于是,就停下来,看看椅子上的老人。老人并没有发现这条小蛇的到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过去,像一条河一样,潺潺地在心里流过,无数的欢喜悲歌,他都一清二楚。他双目微微闭上,阳光在脸上覆上一层暖色。蛇很奇怪,这个老人居然可以这么长时间地一动不动。

太阳一点点退去,院子里有些清冷。一个老保姆从屋里出来,先是轻声叫了一下,老人没有反应,她又大着嗓子喊:老爷子,吃饭了。这一声,惊醒了老人,也惊醒了那只老猫。蛇看到老人抬起眼皮,疑惑地看看周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跟保姆进屋,那只老猫也一言不发地进去。吃晚饭的时间到了。穿过院子,从墙角到墙角,蛇也走了。第二天,如同头一天的复制再粘贴,依然没有一点声息。那条蛇被勾起了好奇,也在老人出来不久再次出来了。这次,她把自己悬挂在紫藤架的深处,从叶与叶的中间看老人。整整一天,除了老保姆出去过一趟,院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响,还有老保姆回来的又一声响,让蛇惊了一下,其余再没有什么动静。偶尔有一两只蝴蝶飞来,在紫藤架上空寂地飞了两圈,又飞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老人走进屋里,蛇很想跟进去看看,看他们在饭桌上会不会说话,但她没有,她怕那只老猫。一天又一天,蛇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变老,她的灵动和机敏,都在一点一点失去。她在这个院子里呆得时间太长了。

就在天渐渐冷下来,准备离去,开始漫长冬眠的时候,蛇终于下定决心跟着老人溜进了屋里。屋子很大,一个又一个房间,摆满了家具。看得出,这里曾经人丁兴旺,有过热闹繁华的时候。现在,家具静悄悄地呆着,人都走了。蛇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许是附近,也许是远方。老人和老保姆在堂屋吃饭,那只猫依然在老人的脚下。老人没有说话,老保姆也没有,只有咀嚼的声音和筷子碰到碟子和碗的叮叮当当。老人吃得很慢,仿佛那些饭难以下咽。老人背后的墙上,有一个大的相框,里面装着一张全家福。老人坐在前面的正中间,另一个老的女人坐在老人身边,周围十几个人,大家温和地笑着,其乐融融。老人也在笑,笑得很慈祥。蛇看看相框里的老人,又看看正在吃饭的老人,她有些恍惚。吃完了饭,老人坐在椅子上没动,老猫也没动,仿佛吃饭耗费了他们所有的力气。老保姆动作迟缓地收拾桌子,一趟又一趟,过来过去,脚蹭着地,橐橐地响。

如同白天一样,老人又坐在屋里,把过去的河流放出来一点点河水,他安然地回忆。蛇看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弄出点什么声响,或者溜过去贴着老人,但她不敢。她的身体是冰凉的,不但给不了他一点温度,还会吓着他。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惊天动地地响起,似乎把整个屋子震得都在抖。老人吓了一跳,很迅速地转过头,看着桌子上的电话。老猫似乎也吓了一跳,猛地弹起身子,昂头看着老人。老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去接电话,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老保姆急急地从厨房出来,匆忙在围裙上抹抹手,拿起电话。“是三儿啊,好,都好。”老保姆嘟嘟囔囔地说着,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老人看着老保姆,脸上慢慢也有了笑容。老保姆把电话递给他,他接了,没说两句话,却又挂了。因为这个电话,整个屋子好像全部都又活了过来,老人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身体,老猫在桌子下转来转去,老保姆嘴里小声地自言自语。看着这一切,蛇也高兴起来。这个晚上,她就要离去了,寻找冬眠的地方,不能每天来看老人了。她突然又变得伤感起来。

本文构思独特,以蛇为叙述视角,请探究作者这样叙写的意图。(6分)答:①从蛇的视角来观察老人生活,比较客观地呈现了老人的生活实況;②以蛇而不是人来观察老人的日常生活起居,足见老人的生活被漠视之严重;③蛇本是冷血的,而面对老人的生活状态,她也不禁忧心忡忡起来,可以想见老人生活孤独、脆弱的程度。(毎点2分,意思对即可。〉

胖子和瘦子契诃夫在尼古拉铁路①的一个火车站上,两位朋友,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相遇了。胖子刚刚在火车站餐厅里用过午餐,他的嘴唇油亮亮的,像熟透了的樱桃。他身上有一股核烈斯酒和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车厢里下来,吃力地提着箱子、包裹和硬纸盒。他身上有一股火腿肠和咖啡渣的气味。在他背后,有个下巴很长的瘦女人不时探头张望——那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眯着一只眼的中学生,那是他的儿子。“波尔菲里!”胖子看到瘦子大声喊道,“是你吗?我亲爱的!多少个冬天,多少个夏天没见面啦!”“我的老天爷!”瘦子惊呼道,“这是米沙,小时候的朋友!你打哪儿来的?”两位老朋友互相拥抱,一连吻了三次,然后彼此看着对方泪汪汪的眼睛。两个人都感到又惊又喜。“我亲爱的!”瘦子开始道,“真没有料到!简直喜出望外!哎,你倒是仔细瞧瞧我!你呢,还是那么一个美男子,跟从前一样!还是那样气派,喜欢打扮!咳,你,天哪!噢,你怎么样?发财了吧?结婚了吧?我已经成家了,你看……这是我的妻子路易莎,娘家姓万岑巴赫……她是新教徒……这是我的儿子,纳法奈尔,中学三年级学生。纳法尼亚,这位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中学同班同学!”纳法奈尔犹豫一下,摘下帽子。

“中学同班同学!”瘦子接着说,“你可记得,同学们当时怎么拿你开心的?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赫洛斯特拉特,因为你用香烟把公家的一本图书烧了一个洞。我的外号叫厄菲阿尔特,因为我喜欢告密。哈哈……当时都是小孩子哩!你别害怕,纳法尼亚!你走过来呀……噢,这是我的妻子,娘家姓万岑巴赫……新教徒。”纳法奈尔犹豫一下,躲到父亲背后去了。“喂,朋友,你生活得怎么样?”胖子热情地望着朋友,问道,“在哪儿供职?做多大的官啦?”“在供职,我亲爱的!升了八品文官,已经做了两年了,还得了一枚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薪金不高……咳,去它的!我妻子给人上音乐课,我呢,工作之余用木料做烟盒。烟盒很精致!我卖一卢布一个。若是有人要十个或十个以上,你知道,我就给他便宜点。好歹能维持生活。你知道,原来我在一个厅里做科员,现在把我调到这里任科长,还是原来那个部门……往后我就在这里工作了。噢,你怎么样?恐怕已经做到五品文官了吧?啊?”

“不对,亲爱的,再往上提,”胖子说,“我已经是三品文官了……有两枚勋章了。”刹那间,瘦子脸色发白,目瞪口呆,但很快他的脸往四下里扭动,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容。似乎是,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直冒金星。他本人则蜷缩起来,弯腰曲背,矮了半截……他的那些箱子、包裹和硬纸盒也在缩小,皱眉蹙额……他妻子的长下巴拉得更长,纳法奈尔垂手直立,扣上了大衣上所有的纽扣……“我,大人……非常高兴!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忽然间,青云直上,成了如此显赫的高官重臣!嘿嘿,大人!”“哎,算了吧!”胖子皱起了眉头,“何必来这种腔调!你我是儿时朋友——何必来这一套官场里的奉承!”“哪儿行呢……您怎么能这么说,大人……”瘦子缩得更小,嘿嘿笑着说,“大人体恤下情……使我如蒙再生的甘露……这是,大人,我的儿子纳法奈尔……这是我妻子路易莎,新教徒,某种意义上说……”

胖子本想反驳他几句,但看到瘦子那副诚惶诚恐、阿谀谄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使得三品文官几乎要呕吐了。他扭过脸去,向瘦子伸出一只手告别。瘦子握握他的三个指头,一躬到地,像中国人那样嘿嘿笑着。他妻子眉开眼笑。纳法奈尔咔嚓一声,收脚敬礼,把制帽掉到地上。一家三口都感到又惊又喜。一八八三年十月一日①莫斯科至彼得堡的铁路,以沙皇尼古拉一世命名。②一种烈性白葡萄酒。③纳法奈尔的爱称。④古代希腊人,他为了扬名于世,在公元前三五六年焚烧了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阿泰密斯神庙。⑤古代希腊人,曾引波兰军队入境。(选自《契诃夫文集》)

狩 猎师 陀
  孟安卿有满腔壮志,年轻时候是个大空想家。在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那一年上,突然离开祖辈世居的果园城——他出发了,开始了生活上的大狩猎。
  果园城里他的姨表妹,气恼加上悲痛,为他哭了,甚至为这个狠心人病了。“你没良心。走就走吧,谁拦着你了?可是总该、总该……”伤心的把脸埋在枕头上,她在床上想。


  朱太太——那个姨母,“为他难过呢!什么好东西?……像他这种人,我们挤上眼也找得来!”
  她光火有充分理由。两个小儿女在她眼中长大,正像两棵花儿。所有看见过他们的人早就自然的把他们当作夫妇,全以为他们终有一天要结婚的,在这长久的期待中,她在他们身上耗的苦心多么多,寄的希望多么大!一阵狂风,所有的美梦给吹散了。说真话,她流的眼泪比她的女儿更多。看看她的女儿——这个生了长长的黑脸蛋的美貌小姐,她的两只大眼看人时候从下面滚上去,像在人家心上打闪;破颜一笑,小鼻子鼓动得多逗人爱;常常,她常常稳重的坐着,眉整起来,严密的闭着的嘴唇稍微向外突出,就像顽固的小花骨朵。

从这种特别表情,谁都能看出她有性格,有主见。她的样子仿佛说:“你瞧我多有本事?我准备好了,我在等待着了。”她显著的倾向实际方面,最后两年母亲几乎把家务全交给她,很快就练成了能手。她比母亲处治的更有条理。
  可惜正为她处治的更有条理,孟安卿想起这是个爱用秤杆子教育姑娘,专门出产能干老婆的城市,幻梦才深深受了伤。并不是他不爱她了;恰恰因为他仍旧爱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仍旧能牵动他的神魂——那么他怎么能忍受这种打击?怎么能眼看着他的幻象破碎,看着他的偶像跌倒下来,将来看着她专门争斤论两,计算柴米和油盐哪?


  孟安卿离开果园城十二年,没有给过果园城消息。年轻人全有这种气度,青春跟雄心支持着他,幻象在他前面,他勇往直前,从不动摇。最后他成了个肖像兼风景画家,他大狩猎的结果。
  但是最初的兴奋——由工作顺手激起的兴奋和快乐过去之后,孟安卿的心里渐渐空虚,终于成了一片荒凉,出其不意,有一天他突然回来,回果园城来了。
  他在车站下面的旅馆里订了个房间,在里头关两小时,仔细的从鬓角上拔掉几根白头发,随后他走出来,一直上了河堤。


  郊野上好风光,天色澄蓝,阳光充沛的照耀着新犁起的田地、树林和大路,仿佛向人报告好运。而鸟儿在柳树上鸣唱着,在堤岸旁边,孟安卿没有想到,它们看见他惊骇的飞开了——过去他跟它们那么亲密过的,现在它们不认识他了!
  接着他进城,在果园里,春天他曾陪同姨表妹去掐花,夏天他们曾游玩过的,现在果树大半都衰老卷秃了,有的且被砍伐代以新的小树了。最后他走上市街,在街上,仍旧是尘土,仍旧是狗和猪。“看起来只有这里没有变动。”他心里想。面坊的磨子响着,脚踏箩的撞击声一直传到外边。药铺里的舂药声仍旧是老调子,叮咚叮当,药臼的鸣声活泼而又清脆。

终于他站在那个一直深埋在记念中的门前,手按在门环上,他迟疑不决,既然已经回来,既然不久就要看见想念的人,何不把这种好心情多保存一会儿?一个熟人凑巧解救了他。正在这时候,一个卖纸烟的凑巧从那边走过来。“卖香烟的!”他走过去。卖纸烟的原先卖梨糕,他自己小时候是个买零食的好主顾。“你不卖梨糕了?”“不,不卖了。现在没有人做了。”卖纸烟的惊异地看着他。“你可知道朱太太还住在这里?”卖纸烟的说她仍旧住在老地方,压根儿就没有搬过。

“那么——”孟安卿的心跳起来,气色变了,脸红了。他本来想问另外一个女人,朱太太的女儿,他的姨表妹,忽然他改了口。“那么,这城里有个孟安卿,你认识吗?”“不,不认识。”他说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个人,他以为只是爱开玩笑的捏造来骗人的传说。一阵失望压倒了孟安卿,突然间他感到兴亡变迁,时间加到人身上的变化。他想起他在旅馆里拔掉的白头发,他的终于无可遮掩的皱纹。现在果园城人更进一步告诉他,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只在人家的笑谈中才存在了。孟安卿毫不动弹的站着,脚踏箩药臼照样响着,——其实连它们也变动过了;狗和猪从旁边走过去,他也不再感到亲切了。他向空中愣好半天,最后,看见卖纸烟的还等着他,他搭讪着买了一包。他没有再询问他的姨表妹。他珍重的将在果园城买的香烟塞进口袋,然后向车站那边走去,火车在等候他,一切旅馆和按月出租的房子都在等候他。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选自《果园城记》,有删改)

比邻而居王安忆(1)装修的时候,有人提醒我,不要使用这条公共烟道,应该堵上,另外在外墙上打一个洞,安置排油烟机的管子。可是,我没听他的。好了,现在,邻居家的油烟就通过我家的排油烟机管道,灌满了厨房。(2)我可以确定,我家厨房的油烟仅来自于其中一家,因为油烟的气味是一种风格。怎么说?它特别火爆。花椒、辣子、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锅里炸了,轰轰烈烈起来了。这家人在吃方面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每顿必烧,从不将就。时间长了,我对他们生出一些好感,觉得他们过日子有着一股子认真劲:一点不混。并且,也不奢侈。他们老老实实,一餐一饭地烧着,一股浓油赤酱的味,使人感到,是出力气干活的人的胃口和口味,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子虚头。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没落下过一顿。他们在吃的方面,一是有规律,二是很节制。这些,都给人富足而质朴的印象,是小康的生活气息。

(3)有一段日子,在一日三餐之外,这家人还增添了两次草药的气味。草药的气味也是浓烈的,“扑”一下进来,涌满了厨房。不知是因为草药气的影响,还是实际情况如此,一日三餐的气味不那么浓郁了。倒不是变得清淡,而是带些偃旗息鼓的意思。这段日子蛮长的,这么算吧,每周炖一次鸡汤,总共炖了四至五次。草药的苦气味和鸡汤的香味,是这段时间油烟味的基调。这也是认真养病的气味:耐心,持恒,积极,执着。(4)之后,忽然有一天,我家的厨房里滚滚而来一股羊肉汤的气味。这就知道,他们家人的病好了,要重重地补偿一下,犒劳一下。倒不是吃得有多好,但它确有一种盛宴的气氛,带有古意。古人们庆贺战功,不就是宰羊吗?果然,草药味从此消遁,炖汤的绵长的气味也消遁,余下一日三餐,火爆爆地,照常进行。

(5)在较长一段稔熟的相处之后,我家厨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缕咖啡的香气。这是另一路的气味,和他们家绝无相干。它悄悄地,夹在花椒炸锅的油烟里,进来了。这是一股子虚无的气息,有一种浮华的意思在里面,和他们家实惠的风格大相径庭。因此,我断定,这又是一户新入住的人家,很没经验地,也将管子接进了烟道,又恰逢顺时顺风,于是,来到我家厨房凑热闹了。这一路的风格显然要温和、光滑一些,比较具有装饰感,唤起人的遐想。和它不那么实用的性格相符,它并不是按着一日三餐来,不大有定规,有时一日来一次,有时一日来两次,有时一日里一次不来,来时也不在吃饭的点上,而是想起了,就来,想不起,就不来,显得有些孱弱似的。而那先来的,从来一顿不落,转眼间,油烟全面铺开,又转眼间,油烟席卷而去,总是叱咤风云的气势。但是,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新来的,悄然而至。咖啡的微苦的香味,弥漫开来。

(6)气味终究有些杂了,可是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再过段日子,又来了一个,显见得是苏锡帮的,气味特别甜,空气都能拉出丝来了。第四位又来了,它一方面缺乏个性,另一方面又颇善融会贯通。它什么都来:香、辣、酸、甜,大蒜有,大蒜粉也有,麻油有,橄榄油也有。于是,所有的气味全打成一团,再分不出谁是谁的来路。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地聚集在了一处。(7)这一日,厨房里传出了艾草的熏烟。原来,端午又到了。艾草味里,所有的气味都安静下来,只由它弥漫,散开。一年之中的油垢,在这草本的芬芳中,一点点消除。渐渐的,连空气也变了颜色,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洇染,洇染成青色的。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

邮差先生师陀1.邮差先生走到街上来,手里拿着一大把信。在这小城里,他兼任邮务员、售票员,仍有许多剩余时间,就戴上老花眼镜,埋头在公案上剪裁花样。当邮件来到的时候,他站起来,念着将它们拣好,小心地扎成一束。2.“这一封真远!”碰巧瞥见从云南或甘肃寄来的信,他便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比这更远的地方。其实他自己也弄不清云南和甘肃的方位——谁教它们处在那么远,远到使人一生也不想去吃它们的小米饭或大头菜呢?3.现在,邮差先生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信,从甘肃和云南来的邮件毕竟很少,最多的还是学生写给家长们的。4.“又来催饷了,”他心里说,“足够老头子忙三四天!”5.他在空旷少人的街上走着,如果碰见母猪带领着小猪,便从旁边绕过去。小城的阳光晒着他花白了的头,晒着他穿皂布马褂的背,尘土从脚下飞起,落到他的白布袜子上,他的扎腿带上。在小城里,他用不着穿号衣。一个学生的家长又将向他诉苦:“毕业,毕我的业!”他将听到他听过无数次的,一个老人对于他的爱子所发的充满善意的怨言,他于是笑了。这些写信的人自然并不全认识他,甚至没有一个会想起他,但这没有关系,他知道他们,他们每换一回地址他都知道。6.邮差先生敲门。门要是虚掩着,他走进去。7.“家里有人吗?”他在过道里大声喊。

8.他有时候要等好久。最后从里头走出一位老太太,她的女婿在外地做生意,再不然,她的儿子在外边当兵。她出来得很仓促,两只手湿淋淋的,分明刚才还在做事。9.“干什么的?”老太太问。10.邮差先生告诉她:“有一封信,挂号信,得盖图章。”11.老太太没有图章。12.“那你打个铺保,晚半天到局子里来领。这里头也许有钱。”13.“有多少?”14.“我说也许有,不一定有。”15.你能怎么办呢?对于这个好老太太。邮差先生费了半天唇舌,终于又走到街上来了。小城的阳光照在他的花白头顶上,他的模样既尊贵又从容,并有一种特别风韵,看见他你会当他是趁便出来散步的。说实话,他又何必紧张,手里的信反正总有时间送到,又没有另外的什么事等候着他。虽然有时候他是这样抱歉,因他为小城送来——不,这种事是很少有的,但愿它不常有。16.“送信的,有我的信吗?”正走间,一个爱开玩笑的小子忽然拦住他的去路。17.“你的信吗?”邮差先生笑了,“你的信还没有来,这会儿正在路上睡觉呢。”18.邮差先生拿着信,顺着街道走下去,没有一辆车子阻碍他,没有一种声音教他分心。阳光充足地照到街道上、屋脊上和墙壁上,整个小城都在寂静的光耀中。他身上要出汗,他心里——假使不为尊重自己的一把年纪跟好胡子,他真想大声哼唱小曲。19.为此,他深深赞叹:这个小城的天气多好!一九四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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