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一段著名的残铁,见于唐人杜牧(~)的怀古诗《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郑岩北大艺术学院教授
诗行从半埋在沙中一柄残断的铁戟升起。锈迹外面是“今”,里面是“古”。磨去黝锈,诗人看到了熟悉的前朝故事。随后,他的目光从戟上移开,远望着在历史中起伏的人与物。后两行反用其锋,感慨若非东风助力,周瑜则家国俱灭。历史如梦如戏,竟如此不合逻辑。想到这些,诗人的目光再也未回到残戟上。不完整的古器激发出人们的想象力,想象力又引导人们急切地去修补残断缺失的部分,重构事件的始末。更为著名的一个例子是杜牧的《阿房宫赋》。
该赋先写天下一统,再写阿房宫的营造;继而描摹建筑之宏壮,讲述其规模、结构以及室内外的人物;最后说到其毁灭。其重心不在于记史,而在于讽今。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缪钺据此考订该赋作于唐敬宗李湛宝历元年()。敬宗十六岁登基,沉耽于声色犬马,大兴土木,朝政荒废。杜牧以此赋道出“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阿房宫的生死与秦帝国的兴亡同步,其身前身后是规模浩大的战争。作者只用了十二个字,便写出第一轮战争与兴造阿房宫的因果关系: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阿房宫是秦始皇功业的纪念碑,每个细节都是其胜利的成果:“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这是人的集中;“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这是物的汇聚。新的战争,则使阿房宫转化为秦始皇“无道”的象征。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天下总会被下一个王朝所继承,那么,前朝的灭亡体现于何处?当项羽还来不及考虑保留秦始皇罪恶的铁证时,阿房宫首先要作为秦帝国信心和记忆的依托被摧毁。摧枯拉朽、土崩瓦解——人们如此描述对一个旧王朝的打击及其灭亡。打击和灭亡不是修辞上的,而是物质上的,因为战争首先意味着对敌人肉体的消灭。“一炬”,这是多么小的代价。
火,曾经用来毁掉大批书籍及其蕴藏的思想,以巩固秦的统治,现在又反过来消灭这个帝国固若金汤的城池宫苑。秦始皇的另一座纪念碑是长城。摧毁它的不是火,而是水——孟姜女的眼泪。虽然长城的肉身难以撼动,它却可以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一次次坍塌。阿房宫轰然倒下,光焰灿烂。灿烂之后,是巨大的虚空。这种强烈的对比,激发出无穷的想象力。想象力延展,幻化为一个美轮美奂的万花筒,反过来将虚空遮蔽。旷日持久的战争以劲利简捷的笔锋横空扫出,阿房宫短暂的繁荣却被细细铺陈: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
杜牧的思绪流连在时间与空间、宏观与微观、静止与运动中,他时而腾升到半空,俯瞰秦都咸阳内外的山川,时而漫游在危墙细栏、深宫高阁、廊腰檐牙之间,他甚至看得见细密的瓦缝与钉头。帝王与宫女活跃的声音、温度、颜色、气味、心绪,也一点一滴从他的笔端流出。在杜赋之前,以阿房宫为题的文学作品已有先例,如南朝宋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之一云:
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
柏梁台是汉武帝建造的豪华宫殿,诗人将它与阿房宫相提并论,使之类型化。如今,它们都已风光不再,变为丘墟。黍离麦秀、沧海桑田,诗人深切感受到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无奈。鲍照身在建康,长安这时已经落入鲜卑人手中。对他来说,柏梁台、阿房宫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遥不可及的旧梦。与鲍照不同,杜牧的故乡在阿房宫近旁,他似乎就站立在阿房宫的废墟上。杜牧先说旧事,再落到眼前的废墟。“焦土”就像那枚残戟,是繁华和毁灭的缩影。在杜牧的时代,长安仍延续着盛唐的余音,最后的覆灭还没有到来。赋提醒世人思考——如今的长安以及它所带领的这个王朝,明天会怎样?除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在唐代还有不少诗作以阿房宫为题,如胡曾《咏史诗》之《阿房宫》:
新建阿房壁未干,沛公兵已入长安。帝王苦竭生灵力,大业沙崩固不难。
诗中“大业”指的是秦朝帝业,但这也是隋朝最后一个皇帝炀帝的年号。炀帝营建东都洛阳、开凿大运河、西巡张掖等政绩,虽为李唐王朝留下了重要的遗产,但这些工程消耗了大量民力也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唐人来说,阿房宫是很久以前的事,杨隋的覆灭却殷鉴不远。《阿房宫赋》在宋代已十分流行,元人陈秀明《东坡文谈录》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曰:
东坡在雪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有二老兵,皆陕人,给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长叹,操西音曰:“知他有甚好处?夜久寒甚不肯睡,连作冤苦声。”其一曰:“也有两句好。”(西人皆作吼音。)其人大怒曰:“你又理会得甚的!”对曰:“吾爱他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卧而闻之,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曰:“这汉子也有鉴识!”
宋人史绳祖曾谈到,《阿房宫赋》“所用事,不出于秦时”。他以“烟斜雾横,焚椒兰也”两句为例,指出先秦只以椒兰为香,“至唐人诗文则盛引沉檀、龙麝为香,而不及椒兰矣。牧此赋独引用椒兰,是不以秦时所无之物为香也”。然宋人赵与时认为:“牧之赋与秦事牴牾者极多。”实际上,对于杜牧来说,史事的意义只在于提供了一个基本背景。《阿房宫赋》影响久远,后人的想象必须从杜牧而不是从秦代开始。赋中的文字甚至随时可以转化为历史写作的元素,如郑午昌年完稿的《中国画学全史》写道:
盖始皇既一统中国,行专制,张威福,以为非极宫室之壮丽,不足以示皇帝之尊严,于是合放各国宫室之制,大兴土木,而著名千古之阿房宫,乃于斯时出现于咸阳。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楼阁相属,几千万落。其建筑之壮阔如此,则其间之雕梁画栋,山节藻棁,当亦称是。惜被项羽一炬,尽化焦土,致无数精妙之工匠案画,不得留范于后世耳。
这段文字将《史记》和《阿房宫赋》融为一体,天衣无缝,而“非极宫室之壮丽,不足以示皇帝之尊严”云云,则移用萧何关于汉长安城宫殿建设的议论。不仅秦宫汉殿混为一谈,阿房宫还可以进一步从历史中抽离出来,与其他的宫殿重新组合。当代画家黄秋园的《十宫图画册》(图1)所描绘的宫殿,与阿房宫并列的,还有吴宫、汉宫、未央宫、九成宫、章建宫、连昌宫、桃花宫、华清宫和广寒宫。华丽的建筑掩映在山水间,美人徜徉于春色中。看到这样的画面,观者不禁又吟诵起杜牧的名篇。
图1黄秋园《十宫图画册》
《十宫图》题材古已有之,清人杨恩寿《眼福编三集》有“宋赵千里《十宫图》赞”,所记宋代画家赵伯驹的《十宫图》中,有吴宫、秦宫、阿房宫、汉宫、长乐宫、未央宫、蓬莱宫、甘泉宫、九成宫和连昌宫,与黄秋园《十宫图画册》所列宫殿大同小异。接下来,我们就说说这些色彩缤纷、动人心魄的绘画。有据可查的最早以阿房宫入画的例子,出现于阿房宫身后一千多年。明人张丑《清河书画舫》称:“阿房宫样始于尹继昭氏,至卫贤而大备云。”尹继昭为晚唐人,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云:
尹继昭,不知何许人。工画人物台阁,世推绝格。有《移新丰》《阿房宫》《吴宫》等图传于世。
又,宋《宣和画谱》卷八云:
尹继昭,不知何许人。工画人物、台阁,冠绝当世,盖专门之学耳。至其作《姑苏台》《阿房宫》等,不无劝戒,非俗画所能到。而千栋万柱,曲折广狭之制,皆有次第。又隐算学家乘除法于其间,亦可谓之能事矣。然考杜牧所赋,则不无太过者,骚人著戒尤深远焉,画有所不能既也。今御府所藏四:汉宫图一、姑苏台图二、阿房宫图。
尹继昭的作品属于建筑母题的绘画,晋顾恺之称之为“台榭”,与人、山水、狗马并列。唐人张彦远称之为“屋木”:“何必六法俱全(原注:六法解在下篇),但取一技可采。(原注:谓或人物,或屋木,或山水,或鞍马,或鬼神,或花鸟,各有所长。)”唐人朱景玄提到的四个绘画门类是“人物”、“禽兽”、“山水”和“楼殿屋木”。元人则将这类以界尺引线为技术特征的绘画专列为“界画”一科。《宣和画谱》称,这类画作“虽一点一笔,必求诸绳矩,比他画为难工,故自晋、宋迄于梁、隋,未闻其工者。粤三百年之唐,历五代以还,仅得卫贤以画宫室得名”。
卫贤是尹继昭的弟子,张丑提到阿房宫样“至卫贤而大备”,但《宣和画谱》所载北宋御府藏卫贤画目中并无阿房宫图。卫贤有《高士图》传世,描绘西汉梁鸿与妻子孟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故事,其中有一歇山顶瓦屋,用笔工细,可窥见其界画的风格。《宣和画谱》还收录五代画家胡翼“秦楼、吴宫图六”,不知其“秦楼”是否包括阿房宫在内。张丑强调以阿房宫为题的绘画有一个创始和完善的过程,他所说的“样”,或有可能是一种白描画稿。但其他文献提到这类绘画,则多称为“图”。除了尹继昭的《阿房宫图》外,据福开森(JohnCalvinFerguson)《历代著录画目》所辑,《广川画跋》《佩文斋书画谱》《诸家藏画簿》和《天水冰山录》等明清时期的著作还著录唐人无款《阿房宫图》。
这些晚期著录对作品年代的鉴定是否可靠,因画作不传而无从知晓,但是,仅据《宣和画谱》的记载已可判定,这一题材的出现不迟于晚唐。《宣和画谱》记御府所藏五代南唐至宋时画家周文矩画作中有“阿房宫图二”。《图画见闻志》称周文矩画《南庄图》“尽写其山川气象,亭台景物,精细详备,殆为绝格”。由此可想见,其《阿房宫图》大概也属于“精细详备”一格。张丑《清河书画舫》记有周文矩《阿房宫样》一卷,无法确定是否为《宣和画谱》所记《阿房宫图》之一:
《阿房宫样》一卷,南唐周文矩笔。今藏震泽王氏。树石茂密,人物古雅,前后界画楼阁尤精细。迥出恕先《避暑宫殿》上,乃是仿效唐人之作,诚绝品云。
清人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曾著录有明人仇英临郭忠恕《阿房宫图》云:“工细之极,笔意殆不减小李将军。”清人李伯元《南亭四话》也记仇英有《阿房宫图》。此外,文献还著录了南宋赵伯驹《阿房宫图卷》,又记元人何澄九十岁时曾向皇帝进献界画《姑苏台》《阿房宫》《昆明池》。可见这类作品大概集中出现于晚唐至宋元,而这时期正是界画发展的高峰。士人多认为界画近于众工之事,故不予重视。
顾恺之《论画》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元人汤垕《画论》称:“世俗论画,必曰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故人以界画为易事。”受这类观念局限,文献中关于界画的记载并不多,具体到《阿房宫图》的记载更是有限。《阿房宫图》始于晚唐,这就使人不由得想到它与杜赋的联系。《宣和画谱》称尹继昭的《阿房宫图》等“不无劝戒,非俗画所能到”。
这种劝诫之义,应与杜赋道出“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有所契合。不过,《宣和画谱》又云:“然考杜牧所赋,则不无太过者。骚人著戒尤深远焉,画有所不能既也。”尽管古人强调绘画与“六籍同功”,但绘画与文字毕竟是不同的语言,文字直抒胸臆,绘画陈列形象,对于“著戒”之类的道德批判,绘画难以正面地担当其任。关于这个问题,明人董逌《广川画跋》卷四《书阿房宫图》也有很好的讨论:
宣徽南院使冯当世得《阿房宫图》,见谓绝艺。绍兴三年,其子翊官河朔,携以示余。考之,此殆唐世善工所传,不知其经意致思,还自有所出哉?将发于心匠者,能自到前人规矩地邪?然结构密致,善于位置,屋木石甓,皆有尺度可求,无毫发遗恨处,信全于技者也。
接下来,董逌引述了《史记》和《三秦记》对阿房宫的记载,然后说:
此图虽极工力,不能备写其制。至于围绕骊山,架谷凌虚,上下相连,重屋数十,相为掩覆,与史所书异矣。此疑其为后宫备游幸者也。
他比较了杜牧《阿房宫赋》的文字,认为赋中的许多细节描述“与此图相合,仿佛可以见也”。与以前将《阿房宫图》看作杜牧《阿房宫赋》的图解不同,他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岂牧得见图象而赋之邪?”这一点在理论上十分可贵,但早期的《阿房宫图》无一流传至今,所以我们已无从考证杜赋与《阿房宫图》孰先孰后。以阿房宫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传世数量不多。、年曾在日本展出的一幅传为元代画家王振鹏的界画作品《阿房宫图》,有“至治辛酉夏五月孤云处士笔”款,钤“赐孤云处士章”朱文印。此图近期被确认收藏于河南大学艺术学院。
图中描绘掩映于山水间的宫殿,左下部近处可见一桥,桥上有双层楼阁,中景为三开间的山门,隔离重重山石树木,远处是巍峨矗立、结构复杂的宫殿。据考此图在日本展出,为时任中国驻神户总领事的周珏所提供。研究者还认为,该图是对元代画家夏永画作间接的临摹,年代晚于18世纪初。展览中标定的画题不知所据,恐属望文生义。此外,曾经刊布的还有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佚名《阿房宫图卷》(图2)、南京博物院藏清初袁耀《阿房宫图轴》、广州美术馆藏袁耀《阿房宫图轴》(图3)等。画幅最大的当属于故宫博物院藏袁江《阿房宫图屏》(图4)。
图2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无款《阿房宫图卷》
图3广州美术馆藏袁耀《阿房宫图轴》
图4故宫博物院藏袁江《阿房宫图屏》
尽管文献所载《阿房宫图》数量有限,传世画作的年代偏晚,但是可以判定这些作品与尹继昭、周文矩、赵伯驹所代表的传统有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关联不仅表现在题材上,同时也表现在风格上。二袁为江都(今江苏扬州)人,曾在江浙一带活动,后受山西盐商聘请转到山西作画。作为清初杰出的界画艺术家,袁江、袁耀父子(一说为叔侄)重新绘制这一题材,既是向古人致敬,也意味着历史悠久的界画在他们手中复兴。这种传统究竟是如何承续的呢?或者说,袁江、袁耀在创作《阿房宫图》时,面对的历史资源是什么?
这里有几种可能性。其一,像距离他们年代不远的董逌一样,袁江、袁耀仍能看到唐宋人的作品。秦仲文据张庚《国朝画征录》续录卷上所记袁江“中年得无名氏所临古人画稿”,推想这种画稿“有可能是宋人名迹”。首都博物馆藏袁江于康熙四十一年()所绘《骊山避暑图》题有“南宋人笔意拟之”。研究者认为,唐宋青绿山水的传统对于袁江有重要影响。但从画面本身来看,“二袁”画作中的亭台楼阁在法式上已与唐宋迥然不同。所以,即使他们可以见到唐宋绘画,其作品也绝不是泥古之作。
其二,历代绘画著录足以构成一种道统而受到后人的尊崇,那些关于古代作品的文字描述,可以再次转化成画面。在袁江的鸿篇巨制《阿房宫图屏》中,我们不难找到董逌所描绘的唐人《阿房宫图》“围绕骊山,架谷凌虚,上下相连,重屋数十,相为掩覆”的影子。但是,借助于文字,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回归到唐人的风貌,却值得怀疑。如果袁江果然受到了画史文字的影响,也只能认为他以自己惯用的技法,表达了对那些文字的理解。
其三,杜牧的千古名赋仍在流传,自然会影响到“二袁”的创作。当然,要深入研究这类问题,还必须充分考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特有的信息传播渠道。可惜的是,有关“二袁”生平的材料实在少得可怜,我们只能大致说,这些画作在题材上继承了唐宋以来的《阿房宫图》,在技术上继承了界画的传统而又加以新的发展,在内容上则继续发挥了他们对文学作品的理解。
关于最后一点,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讨论。袁江《阿房宫图屏》的左上角有礼泉人宋伯鲁(~)所书杜牧《阿房宫赋》全文,文字和图像互为映照。人们似乎既可以根据文字释读图像,又可以依据图像来理解杜牧的作品。但是,宋伯鲁抄写《阿房宫赋》时,袁江早已作古一个多世纪。删除宋伯鲁的题字,观者还能从绘画返回到杜赋吗?实际上,天津博物馆藏袁耀《蓬莱仙境图屏》(图5)的格局与袁江所谓的《阿房宫图屏》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图5天津博物馆藏袁耀《蓬莱仙境图屏》
袁江、袁耀二人作品的风格比较一致,多以青绿绘制雄伟壮阔的峻岭奇石、峰峦草木掩映着的华美殿堂。以首都博物馆藏袁江《骊山避暑图轴》(唐华清宫)(图6)、南京博物院藏袁耀《阿房宫图轴》(图7),以及故宫博物院藏袁耀《蓬莱仙境图轴》(图8)三图对比,可见其构图大同小异,内容和风格并无本质的差别。渭河南岸的上林苑较为平坦,与险峻的终南山有较大的距离。画中山水的风貌与阿房宫遗址的地理环境大相径庭,并不是实景的写照,而是将各种现成的绘画元素进行组合的结果。可见,这些作品均遵循了作者常用的格套,在绘制完成后,其实可以署上任何一座宫殿的名字,如九成宫、骊山宫、广寒宫等。
图6首都博物馆藏袁江《骊山避暑图轴》
图7南京博物院藏袁耀《阿房宫图轴》
图8故宫博物院藏袁耀《蓬莱仙境图轴》
宋代院画强调格物象真,在这一时期成熟的界画更加强调规矩绳墨。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叙制作楷模”节云:
设或未识汉殿、吴殿,梁柱、斗栱、叉手、替木、熟柱、驼峰、方茎、頟道、抱间、昂头、罗花罗幔、暗制绰幕、猢狲头、琥珀枋、龟头、虎座、飞檐、扑水、膊风、化废、垂鱼、惹草、当钩、曲脊之类,凭何以画屋木也?画者尚罕能精究,况观者乎?
这些知识自然可以通过对建筑实物的观察研究获得,另外,按照明人唐志契的说法,师法古人的画作更为重要:“学画楼阁,须先学《九成宫》《阿房宫》《滕王阁》《岳阳楼》等图,方能渐近旧人款式,不然,纵使精细壮丽,终是杜撰。”唐志契似乎相信,前人对这些历史久远的宫殿的描绘并非出于“杜撰”。的确,宋人的界画不乏“实对”而成的作品,袁江、袁耀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是对江南园林的如实描摹,但是,即使“旧人款式”也不一定真的可以反映物象的原貌。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有元人无款《滕王阁图》(图9),林莉娜细心地注意到,图中主殿“鸱吻、脊兽等构件皆简化,鸱吻极小仅以简笔暗示,斗拱、昂绘法亦较规格化”,“斗栱、窗棂、栏杆等已简化为固定形式和一些线条组织,几乎接近印刷者。这可能是因为界画画家重视师徒相传,临摹稿本,而渐不观察实物的结果”。谢柏轲(JeromeSilbergeld)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对此做了更为细致的研究。他指出,这张画还有另外几个版本,包括上海博物馆、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TheFeerGalleryofArt)和波士顿美术馆(MuseumofFineArts,Boston)收藏的三幅传为元代画家夏永的《滕王阁图页》。
而夏永也用同样的风格和尺幅画过多幅《岳阳楼图》,画面基本成分和建筑格局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左右颠倒为镜像。谢氏说,虽然我们不能肯定这些画作是否记录了滕王阁或岳阳楼的真实面貌,“然而,我们能肯定的是《滕王阁图》与《岳阳楼图》不可能同时描绘了历史上的真实建筑”[54]。唐志契将《阿房宫》与《滕王阁》《岳阳楼》作为“旧人款式”并举,恐怕也是类似的情况。也许,他眼中“非杜撰”的作品,只是与这种旧的套路一致,而不是与画家所属历史时期的实际建筑结构相合,更不可能与所描绘的“古建筑”原貌相合。那么,即便“二袁”的画作能够跨越千年与唐人《阿房宫样》完全一致,又如何能够再跨越另一个千年,与那组早已毁灭的宫殿群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呢?
图9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无款《滕王阁图》
袁耀于乾隆十五年()和四十五年所绘两幅《阿房宫图轴》(见图3、9.7)皆自题“拟阿房宫意”,或许可以理解为这些所谓的《阿房宫图》只是在意象、意境、意念上与“秦代的阿房宫”遥遥相应。比杜牧《阿房宫赋》更为古老的一篇描写宫殿的赋,是东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王延寿自楚地北上,“观艺于鲁”,当他看到西汉鲁恭王刘馀所建造的豪华气派的灵光殿时,大为惊异。在赋中,王延寿独自登堂入室,步移景换,向我们展现出完整的建筑格局以及各种雕刻与壁画。与王延寿不同,杜牧并没有在阿房宫的柱楹间穿行,他甚至也不在那处废墟的旁边,他的赋不是游记。
由于没有身体和物质的羁绊,杜牧的文字更为自由。凭借着独特的想象力,阿房宫的景象展现于杜牧胸中,但他不是画家,他只能依靠文字将胸中的阿房宫描摹出来。通过阅读,杜牧笔下的阿房宫又复制在读者胸中。读者延续着想象力的接力,那些宫殿愈加壮美华丽。当画家读到赋,这种传递方式就发生了改变,阿房宫被转化为图画。而下一批受众变成观者,观画者也不是完全与画面不相干的局外人,他的目光和思绪被画中的明丽色彩和逼真的细节吸引,不知不觉已漫游于画中乾坤,就像王延寿走进了灵光殿。早在南朝,宗炳就提出了著名的“卧游”说:“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将“卧游”的理论发挥到极致,强调山水要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然而在这里,“可居、可游”的终极目标却不一定是“澄怀观道”。购买袁江、袁耀绘画者有一些是新贵的商人。这些画作并不流传在“二袁”的家乡扬州,而集中在山西一省。相传“二袁”曾为当地的富室作画,画幅大小均与主人房屋格式相合。“二袁”在界画中加入的山水画元素,当然可以使购画者随时去附庸风雅,以塑造和提升其文化身份;但物质上的满足感对他们更为重要。
将一幅《阿房宫图》安置在自己的厅堂,鸟瞰式的构图使得三百里山河一览无余。这样,坐拥这类画作的观者就不再是懵懂闯入的游客,而是画中世界的主宰。画中同游者也不再是农夫渔樵、隐士书生,而是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他也不是一位孤舟上的蓑笠翁,而是如皇帝般富贵的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的欲望被唤醒。毁灭的宫殿重新建立起来,时间失效,所有的享乐成为永恒。阿房宫、九成宫、蓬莱阁、广寒宫又有何区别?仙境难道不可以被转移到人间?人间难道不可以被建造成仙境?杜牧《阿房宫赋》的结尾被删除,“呜呼”与“嗟夫”,“哀”与“讽”都变得一片模糊。一幕历史的悲剧,已被替换为现世的视觉盛宴。这场盛宴是通过一种超乎寻常的精细风格营造出来的。画笔下的宫殿十分逼真,钉头磷磷,瓦缝参差,纤毫毕现。
除了工整精细,作为商品的“二袁”画作中也可以看到绘画语言过度的铺张:主殿十字脊已足够繁复,却再加设一个宝顶,如贯珠累丸;怪岩危峦,若狼奔突豕,不免有虚张声势之感;青山绿水,朱栏黄瓦,这般秾丽美艳,更是人见人爱。如果我们不局限于卷轴画,而将更多图像材料纳入视野,就会对这种超乎寻常的精细风格有更深的理解。早期界画缺少传世品,研究界画历史的学者常常谈到唐神龙二年()陪葬于乾陵的懿德太子李重润墓墓道两侧的阙楼壁画(图10)。
需要补充的是,这对阙楼需要与过洞上方立面的门楼,乃至整个墓葬形制进行整体的观察,才能理解其意义。按照傅熹年的研究,这些以建筑为题材的壁画与墓葬的结构,共同构成了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空间,其平面布局与文献记载的长安城中的太子东宫基本一致。在我看来,这种设计的意义不只是对太子生前居住环境被动的模仿和复制,同时,它也是对死后世界的一种积极的想象。换言之,它是在关于死亡的观念下,以物质手段、视觉形式和造型语言构建的死后世界的一部分。
图10乾县唐李重润墓阙楼壁画
从来没有人生前亲眼见识过死后的世界,但壁画中的建筑却可以具体到斗拱、窗棂和瓦片。在辽宋金元的民间墓葬中,繁复的直棂窗、斗拱、梁架柱子均用普通的青砖一刀刀雕刻而成,又一块块垒砌起来,毫厘不爽,死者在生前都未曾拥有过的华丽宫殿在地下立体地呈现(图11),人们以鲜活的艺术与死亡的现实对抗。
图11禹县白沙北宋赵大翁墓结构图
敦煌佛教壁画中的建筑比李重润墓壁画更加复杂。从初唐开始,大量的经变画被安排在洞窟两壁最显著的位置,画面中大都画出建筑,其中尤以阿弥陀佛经变、观无量寿经变和药师经变中的建筑最为宏大壮丽,这种绘画盛唐时达到高峰,窟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就是其中的杰作之一(图12)。这个画面为俯视角度的对称式构图,完整地表现了一座佛殿的结构:其中心是由建筑三面环抱而成的庭院,中央是正在说法的佛,歌舞场面安排在水上的台榭中。在高于正殿的位置,还绘出第二进院落。画面中的一切,无论总体布局、单体建筑,还是局部建筑构件,均描绘得一丝不苟(图13)。
图12敦煌莫高窟窟北壁观无量寿经变壁画
图13敦煌莫高窟窟北壁观无量寿经变佛寺建筑中的斗拱
与经变画,特别是与阿弥陀变相直接相关的宗教礼仪是“观想”。《观无量寿佛经》代表了“观”(想)类文献的高级发展阶段。“观”指的是禅定过程,信徒集中意志观想一幅画,然后修习用“心眼”看到佛和菩萨的真形。这些绘画只是这个过程的开端,起到刺激禅定和观想以重现净土世界的功能。当“心眼”打开之后,才能真正认识到净土世界的美妙。这些画面最后指向的是宗教观念中终极的乐土。“‘想象中的天堂’并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并不是无视现实世界的残酷而故意虚构的;而是运用上帝所赐予人类的特定能力对神圣的现实进行塑造,并且以人类的心灵图景来进行表述。”
以细密绚烂的敦煌壁画与在长安城发掘的寺院,以及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对长安寺院的记载进行比较[65],不难发现其中的一致性。《历代名画记》还提到,长安寺院的墙壁上也大量绘制变相。许多研究者指出,敦煌壁画的画稿许多来自长安,其中也应包括这类变相。试想,当善男信女的“心眼”被这些绚烂的壁画打开,从载有这些壁画的佛堂走到庭院中,这时,他们眼前的寺院建筑难道只是一些普通的房子吗?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方式在许多领域被运用。一些元代瓷枕上满布着细密的镂孔,在枕面之下构建起玲珑剔透的微型宫殿,仿佛象牙雕刻的“鬼功毬”,或是月中广寒宫(图14),或是杂剧中的一个场景(图15)。据邓菲对北宋材料的研究,这些瓷枕可能与梦的观念相关。面对这类瓷枕,观者的目光和思绪不由得在层层孔眼中穿行和寻找,被亦真亦幻的魔法所吸引。
图14大同市齿轮厂元墓出土景德镇窑青白釉透雕广寒宫枕
图15丰城市博物馆藏元景德镇窑青白釉透雕白蛇传故事枕
这些作品与《阿房宫图》的联系显而易见:它们所描绘的都是一场梦。梦境中的事物或者曾经存在于过去,或者将呈现于未来;人们希望它是真实的,这些画面也必须为观者带来足够的感官体验,一切必需具体再具体,细致再细致。对那些暴富的商人来说,他们拥有了现世的财富,当然也可以拥有历史上最奢华的宫殿。这不是文人们的趣味。文人画家每每标榜自己的作品为“士夫画”“戾家画”,无常法、非专业。
站在文人们的立场上,“打底”的界画是工匠之事。然而,工匠自有工匠的天地和道理,绘画是一家老小衣食所出,他们是专家中的专家,其技艺不是来自水云山石的启迪,不是来自诗词琴瑟的启发,他们不长于写诗,甚至不太会写字。他们从师父那里接受代代相传的技术,不仅要懂得绘画,还要懂得建筑的每一个细节,懂得桌、椅、车、船、水闸、盘车的每一个零件,有的人可能从前就是一位泥瓦匠或者木工。文人们有时吝啬地选取一两幅界画载入他们的著作,却又倾向于那些不用界尺徒手而成的作品,以为抛弃了界尺才多少有一点“气韵”可言,所以吴道子“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直尺岂得入于其间”的事迹总是为他们津津乐道。
但界画艺术家并没有因此而放弃界尺,对他们来说,工具非常重要。在汉代到唐代的墓葬绘画中,矩与规是人类始祖伏羲女娲的标志。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成阴阳,不成人类所生存的大千世界。画家手中的界尺,如同夯土用的夹板、平木的刨子、墨斗中拉出的准线,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在纸上、帛上耐心地搭建一根根柱子,一道道梁,一片片瓦。画家是建筑师,也是魔术师,他以一人之力营造着山前山后的殿堂、飞梁、复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绘画的过程也同样漫长,作品浸泡在汗水中。画完最后一条线,揉揉疲劳的双眼,画家为之四顾,为之提笔而立。
而拥有这些界画的买家,不仅占有了画中的图像,同时也占有了画家艰辛的劳动。真实感还有另一个方向的发展。可能略早于袁江、袁耀的时代,一种被称作“洋风姑苏版”的版画在苏州城内外风行一时。曾在日本广岛王舍城美术宝物馆展出的版画《阿房宫图》便是这类作品中相当典型的例子(图16)。该画由左右两幅构成,画面上不见巍峨的宫殿,而表现了一处纵深展开的苑囿,两座平行的石桥连接起两岸的建筑,最高的楼阁不过两层,除了屋顶与栏杆有一点中国传统建筑形式,全然不见中国绘画的趣味。
建筑的线条经过了仔细的计算,严格按照焦点透视的原则在画面中央推远。十几位宫女和一个小童距离均等地散布在两岸的平台和桥面上,或于水中泛舟,提示观者进一步留意这些建筑的结构和彼此的通道。画中以平行线表现阴影,显然是受到西方铜版画的影响。右侧亭柱上的对联隐约可读,曰:“嫩树映池初拂水,轻云山岭下□风。”这是对唐朝杨玉环《赠张云容舞》中“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的改写。
当我们看到右侧画页左上角“阿房宫图”的标题时,才知道这是那个古老的故事。左侧图页“玉峰管联写于研云居”,右图右下角栏外刻“姑苏史家巷管瑞玉藏版”牌记。泷本弘之据此认为画的作者为管联。管联,字玉峰,大约是苏州史家巷工坊管瑞玉的亲戚。他还认为:“这幅画可以说是康熙年间到乾隆年间流行于苏州版画中的《西湖图》的一种变形”。泷本还提到与此画风格极为类似的一幅《西湖图》,其作者丁允泰名字见于张庚《国朝画征录》:“……父允泰,工写真,一遵西洋烘染法。”当时的苏州有天主教活动,而这位丁允泰很可能是一位活跃在康熙年间的天主教徒[70]。
图16王舍城美术宝物馆藏管联《阿房宫图》
洋风的影响在日本画家笔下更为明显。年,木村武山《阿房劫火》获得了日本文部省第一回美术展览会三等奖(图17)。木村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曾参与冈仓天心领导的新美术运动。这幅横约厘米的巨作表现了阿房宫被熊熊烈焰所吞噬的场景,与界画中视觉的盛宴形成鲜明的对比。按照日本学者的看法,这幅画是“荣枯盛衰的历史剧的再现”。
图17日本茨城县近代美术馆藏木村武山《阿房劫火》
兼有革命家身份的画家高剑父于~年往返日本期间,曾临摹过许多日本画家的作品,其中至少有三幅同类题材的创作(图18)。高氏于年加入同盟会,积极参与反清革命。高剑父在其留下的文字中并没有提到这些画作。按照李伟铭的看法,他反复画这一题材,除了借助木村的画法探索中国画语言的变革外,还表现了“盛极必衰、荣枯交替——人类历史中似乎无法避免的这种戏剧性命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