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莺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是宋代四大雅事。从前文人雅集,主人通常备好茶、焚一炉香,三五知己拿出画卷细细展开,静静品赏。如今,“闺蜜淘”和“太太班”的下午茶中,也常常有了品香、读书会、插花等内容。香渐渐成为都市女性精致生活的一部分,香也开始恢复了其传统文化中的公共性。那么在古人的生活中,究竟是怎样用香的呢?让我们通过古画古籍,走入古人的审美日常。
中国画在宋元时期多画山水、花鸟,到了明清日常的生活场景也常常会出现在画卷中
清代宫廷设画院,宫廷画师们通过画卷记录了后宫佳人的日常。现藏故宫博物院的《月曼清游图册》是宫廷画家陈枚的传世之作,这套册页在乾隆年间藏于养心殿,全册共12帧,表现后宫嫔妃一年之中的生活。其中一帧“围炉博古”,表现了腊梅花开的隆冬,美人们在一起赏画鉴古的场景。华堂之中,木雕隔断形成两个空间,里间是书房,书架边挂着古琴,罗汉床上放着一只铜手炉,边上果盘里盛着佛手清供。青砖地上架着取暖的炭盆,内燃香炭。堂间,美人们有的在赏画,有的在鉴赏青铜香炉。屋里摆着两个大的熏笼,画案上放着书、卷子、花瓶、觚、紫砂茶壶和两个青铜鼎式香炉,真可谓“古鼎名琴满室陈”。庭院中一株盛开的腊梅则透过漏窗入画。腊梅的暗香、炉中的香饼子、佛手的果香,暖阁之中温暖的清香将冬天挡在了门外。
《胤禛十二美人图》之观书沉吟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所藏《胤禛十二美人图》,原是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的装饰画,这套绢本工笔画了十二个美人,画中的家具、器物和场景成为了研究清代宫廷生活的重要图像资料,器物中自然少不了各色香炉。《博古幽思图》中清秀典雅的美人靠在湘妃竹椅上,身后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一眼看去架上有三个香炉。汝窑天青水仙盆下面是一个仿定窑白釉四足方盖香炉。美人身后画面左方不起眼处绘有半个带着木盖的哥窑开片香炉。画面的右上角则是汝窑天青三足承盘,这件承盘是用作来打香篆。美人在古器物的环绕中,盯着黑金描漆案上葫芦瓶中的白梅花出神。《观书沉吟图》左侧的香几上摆着一个黄铜乳足冲天耳宣德炉,下配剔红底座,炉中香灰堆成山形上置银叶隔火熏香。香炉边是一只海棠形的螺钿香盒。图中美人焚香读书,静默又端庄。《捻珠观猫图》中桌上摆着铜胎掐丝珐琅鼎式香炉,香炉四四方方,配着木盖和白玉捉手。美人则手持青金配茄楠十八子捻珠,看着两只猫儿嬉戏,娴雅又温柔。茄楠香是沉香中的上品,文献记载清宫对沉香木异常重视,雍正开始就“按香样式”、“酌量画样”加工沉香,并记录入档。茄楠香手串更是珍贵的首饰,拥有茄楠香手串在后宫嫔妃中是地位的象征,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不少清宫皇后妃子所用的茄楠香首饰。
香是由嗅觉到达心灵的体验,是精神层面修身养性的气味的艺术
《说文解字》中说:香,芳也。从黍,从甘。《春秋传》曰:“黍稷馨香。”凡黍之属皆从香。中国用香历史悠久,宋代开始出现《香谱》类书籍,正式记录用香的方法、历史和文化。香文化在我国晋唐崛起,在宋元达到高峰,并在明清时期随着文人修身方式的改变而广泛进入日常层面。现在人们口中所说的香道,是借用了日本从唐宋时期学自中国并融入和风审美的日本香文化,以道代指美的技艺。然而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就将自己的方法理论称之为道。魏文帝曹丕邀请曹植以及建安七子共赏迷迭香并各做《迷迭香赋》,可算是香道的前身。
中国传统用香,形式多样,有熏烧、涂抹、佩戴、内服等方式。香除了单品香材外,香药有丸、散、花露及用模印成饼和各式花样的香饼子。单品香是指直接的用于摆放或随身佩戴的香,如沉香、檀香等香材做成的香山子摆件或手串、香佩等;香药是指将香材研磨成末状,或一种或几种和合而成的香,形式多样,可以是炼香(以炼蜜等粘合剂做成用以熏香的香丸)、香珠、香饼子、线香、散粉等。其中古人常用的焚香方式有隔火熏香、印篆香和线香。隔火熏香出现时间较早又叫灸香,所熏之物一般为沉香或炼香;印篆香在宋神宗熙宁年间开始流行,是宋代最特出的用香方法,在木刻的范上脱出香粉印,用的是香粉,因香印图案曲折,又称曲水香;而线香则要到明代才流行,《本草纲目》草部卷十四中有对线香的记载,明代仇英版的《清明上河图》中有也香铺晒线香的场面描绘。
先秦古人以佩戴蕙、兰等香草来净润身心。《楚辞》云:“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东汉王逸注:“行清洁者佩芳,德仁明者佩玉”。佩香与佩玉皆与德行相关联,追求“明德之香”。
汉代,香与礼相联。一般祭祀和典礼上都要用香,握兰含香趋走丹墀奏事是朝臣的礼仪。东汉之际原始佛教东传,安息香、乳香、龙脑、熏陆、苏合等西域香料随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土。汉乐府诗记载:“行胡从何方,列国持何来,氍毹、无味香、迷迭、艾纳及都梁。”此时出现了博山炉,博山炉的起源在汉代归于神仙的馈赠。汉代,人们相信死后有灵魂存在,讲究厚葬和引魂升仙,人们深信天人感应的存在,焚香祈祷是与天相通的仪式,而袅袅升腾的香烟则是信使。博山炉中朱火青烟,香烟弥漫缭绕形成香云,远观香炉,如海中蓬莱仙山带着奇幻色彩,可谓“上似蓬莱,吐气委蛇,芳烟步绕,遥充紫薇”。
魏晋时期人们崇尚本性的“自然”精神,“自然”是中国艺术精神形成的重要因素,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核心。庄子的这种不执著和作为观赏逍遥的“自然”是中国人审美的底蕴。魏晋是香文化的转折点。士大夫尚清谈,重人物风流,佩香囊、熏衣之风兴盛,加上史籍记载地方物产与志怪小说夸饰,这一时期,香被视为奇珍宝物。
隋唐宫廷是最大的香料消费市场。宫廷的日常生活用品离不开香,可谓“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相传杨贵妃爱佩戴交趾国贡献的龙脑香,“香气彻十余步”。同昌公主乘坐的七宝步辇,辇的四角缀有无色锦香囊,内装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都是外国进贡,还有龙脑屑。孙思邈的《千金翼方》中记录了不少与医药、美容相关的香方。唐中宗时,权臣常举办雅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太平广记》华清池条曾记载:“垒瑟瑟及檀香木为山,状瀛洲、方丈。”唐人将香木制成香山与这一时期山水卧游观念的形成相关。卧游观念体现在书画艺术上是山水画的独立成科,体现在器物上是香山子的出现。以稀有的沉香木雕刻的香山,看似簪缨之族的豪奢装饰,实则山水卧游的畅神之物,亦是供佛的珍品。
宋代是我国香文化史上鼎盛的时期,用香的群体已经从王公贵族扩大到了文人雅士。香与文人士大夫的精神生活紧密相连。宋代,并逐渐形成了香气品鉴的雅俗标准。丁谓在《天香传》一文中提出“烟、气、味”的观点,形成观烟、留香时间和香味三方面的品鉴标准。香味品评,以一个“清”字为最上品。当时很多禅僧文化造诣非常高,通书画音律的不少,且与文人雅士交往甚密,焚香参禅之风在士大夫之间流传开。唐宋之间,士人从对香山的观想转入注重香气的品鉴,也许与文人士大夫鼻观悟道的修身有关。朱熹《近思录》开篇就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静思,而仁在其中矣”。儒学吸收了佛教的修身方法,文人士大夫半天读书半天静坐禅修,静坐之时焚沉水香。修身是通过静坐冥想实现。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册页《竹涧焚香图》,描绘的是士大夫在水涧竹林边面对一片旷野焚香静坐的场景。画中身后书童挠着后脑勺有些耐不住性子,可见主人焚香静坐很久了。由于南宋格致之学勃兴,画中描绘的细节是非常写实,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南宋,此册页可以看作日常生活的写照。
文人士大夫不但用香还制香。香药已从最初医药除臭、妇女粉泽之功用,发展到士人对香气味的追求,香上升至精神层面,燕居焚香,体现了宋人的生活美学。各类香方流传,辑集成谱出现了《香谱》,《香谱》是宋代新兴的著作门类,除记录香品香方,还记录了香炉、香盘、香匙等工具以及与香有关的文人轶事。宋代香文化的兴盛还反映在贸易上,据统计北宋初年太平兴国中,香药税收占全年税收的3.1%,到了南宋绍兴年间占13%,绍兴二十九年仅乳香一项的税收占24%,几乎占全年税收的四分之一,成为宋代最高的纪录。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开封的热闹市井,其中画到了两处香铺,一处卖香炉香具,一处门口招牌上写着“刘家上色沉檀拣香”是卖香药的。南宋开始,香从祭祀、修身之用融入日常百姓生活,都城临安有职业香印者,还有供应香药、安排筵席的四司六局。香逐渐成为日用品,用香的技艺已经发展成为社会的一项行业。
明清时候出现了很多点评香、咏香的诗文和著作,随着宋明理学中的天理层面被抽离,香的禅修作用已很少被提及。香的修身功能弱化,成为文人风雅生活的一部分,正式融入日常生活,成为中国传统美学生活中细微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古代香方与衣食息息相关
古代香方的熏佩之香中,有大量的衣香。古人重熏衣,衣香可以是合香的香粉,贮在绢袋中佩在身上,如牡丹衣香将丁香、牡丹皮、甘松、龙脑和麝香同和,佩之。衣香可以是洗衣香,如将牡丹皮和甘松研末混合,洗衣最后泽水入香。衣香也可以火热之,将衣服盖在熏笼上熏香,明代画家陈洪绶的《斜倚熏笼图》中,美人坐倚的是竹编的熏笼,熏笼下有一只鸭形香炉,裙衫罩在熏笼上熏衣。
香是日常的医药美容不可缺少的用品,所谓的拂手香,就是将做成香身丸或者脱模做成香饼子佩在身上香身;所谓的软香,就是将香调成剂状,比如梳头用的香泽,既能乌发又能定型。香可以用于洗颜敷面,例如金章宗宫中用的洗面香八白香,用皂角和红豆粉混合白芷、白茯苓、白丁香、白附子等香药来洗脸。分析一下这个方子的成分觉得古人真有智慧,香药有活血化淤美白滋润的功效,红豆粉能去角质相当于现在的磨砂膏,皂角则起到清洁的作用。香也可以内服当作保健品,如《香乘》卷二十记载的透体麝脐丹,用炼蜜调和川芎、松子仁、柏子仁、菊花、当归、白茯苓、藿香叶等香末,做成桐子大的炼丸,每服五七丸,明目轻身,辟邪少梦,悦泽颜彩,令人身香。
说到生活中的香与饮食,更是令人感叹古人生活的精致。春日里摘牡丹、采玉兰,用调了甘草水或蜂蜜的稀面糊裹了花瓣入油微微炸酥,一庭花光入春盘。《养小录》里列举了几十种可以蒸花露的花草,花露无论是入酒调味还是当作点心的香甜剂、或者代茶的饮料,想来都是非常清新宜人的。《红楼梦》中出现的木樨清露,其实就是桂花花露。夏日炎炎木樨清露兑上凉水,一饮而尽应是十分消暑解乏。曾记得在书中读到过,《闲情偶寄》的作者李渔生活十分讲究,家中招待客人的时候会做蔷薇花露拌饭。当米饭刚熟的时候,用花露浇到饭上,盖上锅盖焖一会儿,然后拌匀盛碗,普通的米饭就有了淡淡清香。古人制作花香饮料的门道,简直巧绝,譬如极富诗意的“暗香汤”是将半开的梅花花蕾摘下拌以炒盐,密封在瓷瓶中,数月之后,在茶碗中放一点蜜再放入几朵炒盐保存的花蕾,滚水一冲,花葩在茶盏中绽开。饮茶之人心神一清,“暗香浮动月黄昏”涌上心头,空香沾手。古人如此高明的香食,让日常的食物变得意韵清远,让日常生活有了无尽的佳趣。
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图腾,梅花与君子人格、圣贤气象相联系
在如此理念观照之下,宋代出现了爱梅、植梅、咏梅的风潮,文人雅士为梅花著谱立说,如扬补之《四梅花图》、宋伯仁《梅花喜神谱》、范成大《梅谱》等。宋代文人也将对梅花的喜爱之情融入了合香中,宋代流传的香谱中记录梅香的方子不少,如苏东坡就称梅香为雪中春信。
杭州西湖边有一座山叫孤山,孤山不孤,因有梅林和传说。宋人林逋,隐居于孤山,守着一片梅林,种梅养鹤,故有“梅妻鹤子”的隐士美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梅以清高洁净,出世孤傲的形象出现在古典文学中。梅之香,是心香,是气韵,是美感,是意境。
曾有一日雨后走入无人的梅林,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梅香。当闭上眼睛,放空杂念,心随着风飘远,飘到半空又降落下来。想像自己是一株老梅桩,在冰冷的雨水中抽枝吐芳,耳边仿佛听见一朵朵花开的声音。鼻腔中充满了甜酸的初香,渐渐又感受到了微苦的味道,那是苦杏仁和麝香的味道,这样的苦香厚重而沉静,这是老梅桩在三九寒天中积蓄的天地精华。最后,这样的微苦气息让舌根生津,舌尖泛起丝丝甜意,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阵甜香沁来,如此循环。这是身入梅林的绝妙体验。要细细体会如此香气,一需避嚣,二需内心喜悦。喧嚣鼎沸会冲散花儿薄透的香气,破坏一片纯净。梅香藏在林中,心香隐于境中,赏梅还是孤身一人,或者一二知己,心香伴明月足矣。
梅香清远,不易保存,往往折枝瓶插留得住神韵留不住魂魄,养在瓶中的梅花隔日闻起来总有一股生涩味儿,而梅林中的清旷之气早已散尽。如何才能留住梅香呢?合香是中国古代的妙法。相比西方的香水,中国古法的合香更贴近日常生活。古人合香讲究“君臣佐使”和“七情合和”的理念。文人所制之香,如同其书画作品一样,表达了他们的精神追求。虽然香的生命非常短暂,即使按照配方,由于选材、配比的差别,香材和合的分寸,湿度、温度的不同等,很难完全复制一模一样的香气。不可精确复制赋予了合香艺术性,但如今我们依然可以通过文字去领略这种从嗅觉抵达心灵的艺术。
宋代文人讲究简素、慎独,在静中求美,崇尚淡泊的审美意情。黄庭坚自称“有香癖”,诗文常以香为譬喻,是品香和制香的高手。徽宗崇宁二年,被贬官广西,从鄂州逆江南下,过长沙与诗僧惠洪在碧厢门的船上相见。期间衡山花光寺方丈托人送来墨梅图,于是两人一同赏墨梅。虽在船上,简陋不堪,但僧人惠洪焚了一炷苏东坡从韩忠献家得来的香,此香引发通感,香的气韵,墨梅的视觉冲击,让两人仿佛置身梅林感受清旷的意境。
宋代洪刍的《香谱》中记载了典故中“韩魏公浓梅香”的方子,这个香方又被黄庭坚改名为“返魂梅”。仔细比对流传的十几个梅香方子,发现丁香是不同方子中不可缺少的一味。古人用丁香来模拟梅香的主调,再以沉、檀、龙、麝四大名香来定住香气,不同的梅香方子又体现合香人的喜好,有些调入甘松、零陵香、藿香等来衬托别致之处。
因为这个典故,“返魂梅”成了梅香中的经典,而“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也成为了文人对梅香的意境向往。香也由此种种的典故和传世香方,成为从感官上升到心灵的美好体验,并逐渐沉淀于我们的传统生活美学之中。
“返魂梅”香方中写的“烧时以云母石或银叶衬之”是指古法的隔火熏香。这样熏香方式,能够静静地嗅到香材最本真的味道,没有烟火,借助炭和香灰的热力,香材随着温度高低散发出不同的韵味。在隆冬腊月里,窗外白雪簌簌地下,大地一片宁静,伴着一炉梅香,盼着春日梅开,寂静而欢喜。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史博士、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