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宝玉从小在女儿丛中长大,虽然他专爱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但说到用情,对林妹妹那可是独一份。“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贾宝玉为什么独独偏爱林黛玉?
三生石上,前世约定
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有绛珠草一株,兀自在风中独自生长,风姿绰约、楚楚可怜,于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心有不忍,便天天用甘露灌溉,这绛珠草才得以久延岁月。
因为身处仙境,所以他们无论是成仙还是做人,机会自比旁人多。
先是这神瑛侍者动了凡心,想要到人间历劫,谁知绛珠草听了,便想着也陪他到人间经历一番,好还他的灌溉之恩。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于是,神瑛侍者投生成贾宝玉,绛珠仙草则幻化成林黛玉。
两人既有这前世的缘分,特别是绛珠仙草,单为这神瑛侍者而来,自然比别的姑娘对宝玉多了了解,多了情分。
神话的因素当然不足以为据,且回到现实世界:
始于颜值,陷于才华
宝黛初见,宝玉细看黛玉形容: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第一反应当然是面善,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对应前世的缘分,他俩也确实是久别重逢。
抛开神话成分,贾宝玉真也为林妹妹的绝世姿容和婉转气质而倾倒,顿生怜爱亲近之心。
林黛玉是大观园里公认的才女,不过这才女并不独一无二,也有能和她相比肩的,比如薛宝钗,比如史湘云。
大家觉得这几人不分伯仲,各有偏爱。只有宝玉独独欣赏黛玉的才。
闻得黛玉如泣如诉吟唱《葬花吟》,宝玉亦恸倒在山坡之上,对黛玉的身世飘零感同身受。
黛玉咏白海棠,人多推崇宝钗,宝玉独赞黛玉。
黛玉咏菊花诗夺魁,宝玉比自己得了赞誉还高兴。
黛玉落寞书写《秋窗风雨夕》,本是一室一己的私密之作,偏偏来潇湘馆来得勤的宝玉不仅有幸拜读到,且能立马过目成诵。
黛玉写下《桃花行》,众姊妹哄骗宝玉是宝琴所作,宝玉慧眼如炬,一看即知是黛玉作品,看后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这知己之泪便是对黛玉最高的赞誉。
两小无猜,耳鬓厮磨
林黛玉自进贾府以后,贾母分派:把宝玉挪出去,将黛玉安置到了宝玉现住着的碧纱橱里,伴在自己身边。
宝玉早被这神仙似的妹妹迷住了,不仅不恼,还非要和黛玉住在一处,
“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这时的黛玉年方六七岁,宝玉也不过七八岁光景,还都是懵懂孩童,贾母当然不做它想,只觉这样还更和睦,便同意了。
此后黛玉和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这样子朝夕相处下来,想不生情也难。
更何况,黛玉身上还有更难能可贵的,也是最被宝玉欣赏的,那就是黛玉从不劝宝玉立身扬名。
要知道,这点很难得。
宝玉虽然天天身处女儿丛中,可并不是每个姑娘都这般天真烂漫、不沾世俗,例如宝钗、湘云,甚至贴身丫鬟袭人。
她们慢慢都看不惯宝玉年纪一天大似一天,却每天厮混在园子里,厮混在女儿丛中,不想着考取功名,也不去结交峨冠博带、为官作宰的人,好谋日后出路,哪怕有些进益也是好的。
本着为宝玉好的出发点,慢慢的就都劝诫上了。这其中,宝钗最上心,劝诫得也最多。
这也能理解。
薛姨妈带着宝钗兄妹常年依附贾家居住,目的不言而喻,不就是和姐姐王夫人合计好要撮合她和宝玉吗?为此还炮制出了“金玉良缘”的传闻。
如果计划达成,那宝玉未来就是她的夫君,她的指望,宝玉的前途既然与她息息相关,她自然想督促着宝玉谋个好前途。
谁知每每规劝,宝玉并不买账,顾左右而言它便算客气的,有次竟然不待她说完,抬脚便走,当着丫鬟面生生将宝钗置于尴尬境地。
让宝玉受不了的是,连和自己一起长大,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湘云后来竟也受了宝钗的影响,有事没事地劝诫上了。
湘云笑道:
“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听了,立马变脸:
“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只有黛玉是个另类,不仅从不劝诫,有时还会和宝玉同流合污,或者替他藏着掖着。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为什么黛玉从不劝诫宝玉立身扬名呢?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其实在骨子里,黛玉和宝玉是相似的人,他们都有一个诗意的灵魂:
为世间的一切美好而心动,为世间一切美丽却脆弱的生命而心碎。
宝玉闲到无聊,他的小厮茗烟为他淘来了当时的禁书,里面不乏《会真记》、《牡丹亭》这类辞藻优美的爱情戏文。
宝玉如获至宝,这日携了《会真记》到大观园一个幽僻的角落偷偷观看。不巧却被黛玉碰了个正着,黛玉明知此书是闺中绝迹的禁书,却被宝玉神神秘秘的神情激起了极大的好奇心,非要瞧个究竟。
宝玉依照黛玉一惯的心性,知道她不是宝钗那般的卫道士,只嘱咐了句“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便放心地拿出来和黛玉一起欣赏,果然,黛玉和他一样喜欢。
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待的地方如此隐蔽,黛玉是怎么撞上的呢?
这就不能不提到他俩的心有灵犀。
宝玉在沁芳闸桥边的桃树底下读书,一阵风过,枝头轻驻的桃花被吹落了许多下来,落了宝玉一头一身一书,宝玉欲抖将下来,又恐被自己的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花瓣,来至池边,抖落池内。
已经如此小心呵护这些落花了,如果被宝钗、湘云之流看到,那是定要笑话他的,谁知黛玉见了犹嫌怜得不够,她到此地单为葬花而来。
只见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全套披挂不说,还殷殷叮嘱宝玉: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正是因为两人如此的灵魂接近、心意相通,所以黛玉比任何女孩子都懂宝玉的好,也只有她是真爱宝玉这个人,而不是在乎加诸于他身上的外部条件,所以便从不规劝他走所谓的正路,行所谓的正途。
因为经历,所以通透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祖上原本也是钟鼎之家,四代袭侯,但林如海仍是励志典范,不靠祖上荫封,凭自己科第出身,一举中了前科探花,官居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
有这样的父亲珠玉在前,按说黛玉是最应该看不惯宝玉无所事事、庸庸碌碌的人,可恰恰相反,黛玉从不以求取功名为执念,去要求宝玉一心上进,反而更看重宝玉待她是否真心。
难道黛玉是长了一个恋爱脑吗?
才不是呢。不过是因为黛玉小小年纪便经历过生离死别。
曾几何时,黛玉也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即使官运亨通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母亲通身豪门气派,却知书识礼、兰心慧质,且和父亲始终恩爱如初。黛玉因生来体弱一向被父母捧在了掌心里,精心呵护着长大。
她还有一个异母弟弟,比她小两岁,所以她的幼年也并不孤独。
可世间所有值得珍惜的美好总是那般稍纵即逝,先是三岁的幼弟早早夭折,然后是疼惜她的母亲一病而亡。
接着尚且年幼的她便离开了父亲的任上扬州,离开了形单影只的父亲,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外祖母处生活,虽然外祖母对她宠爱有加,可毕竟是寄人篱下,她早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谁料这生离死别却还是不肯放过她,紧接着她又失去了能护她周全的父亲,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身世已如无根的浮萍,加之又有病弱的躯体,让她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悲观,更通透。
即对功名利禄看淡了,对能握住的情谊看重了。
宝钗就不一样了,宝钗出自皇商家庭,父亲在世时家里尚繁花似锦,可去世后偌大的家族生意无人打理,母亲慈爱有加、威严不足,宠得个哥哥无法无天,既跋扈又败家,以致薛家日渐式微。
对商人家庭的自卑感和家族凋零后的危机感,让她对未来夫君的期望值空前高涨,所以不管宝玉愿不愿意接受,喜不喜欢听她都忍不住要规劝。
因为不屑,所以远离
宝玉憎恶那些靠八股文胜出,尔后投机钻营,拜高踩低,一心追名逐利的读书人,如贾雨村之流,他轻蔑地称他们为“禄蠹”。
且宝玉的厌恶从不加遮掩,身边人都知道。所以才被闺阁女儿“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规劝,其中当然没有林黛玉的声音,因为她也一样讨厌。
加之黛玉生性孤傲冷淡,对父兄或亲族以外的男子向来厌恶加嫌弃。
黛玉因为父亲去世回了一趟扬州,与宝玉分别数月,依照惯例,宝玉一得了新鲜玩意或奇珍异宝就想着留给林妹妹。
这不,黛玉走后,宁府大葬秦可卿,宝玉路谒北静王。北静王一见贾宝玉便觉投缘,遂将前日面圣时圣上所赐的鹡鸰香串作为见面礼赠予了宝玉。
这香串即使对于佩金带玉的宝玉来说也是件稀罕物,遂一直精心收着,就等黛玉回来献宝似的献给黛玉。
等黛玉回来,宝玉便珍重取出,转赠黛玉。谁知黛玉偏不领情,“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竟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
可见黛玉不仅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还一向都重精神而轻物质,当然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了。
按说,贾雨村是黛玉的启蒙老师,依古代人尊师重教的程度,黛玉应该对贾雨村尊敬有加。
虽然黛玉自进贾府后,身处深闺,与贾雨村再无交集,书中没有正面描写过她对贾雨村的态度,但从与她最亲近的人宝玉身上也能略窥一二。
宝玉对贾雨村很是不喜。盛夏的午后,宝玉正和来做客的湘云闲聊,却被父亲派人传唤去见贾雨村,宝玉一脸得不耐烦,嘴里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
可见与贾雨村会面是常事,他与黛玉无话不谈,且对黛玉从来都是爱屋及乌,只要黛玉认可的,宝玉永远都举双手赞成。
唯有对贾雨村,宝玉不曾因他是林妹妹的老师而对他多些好感、添点耐心,说明黛玉从没在宝玉前为这老师分辩过、美言过,她对贾雨村不置一言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尊其为师不置评,恶其为人不提及。
可见黛玉从来不真心觉得求取功名,为官作宰才是人生正途。
她和宝玉有个共同点:热爱什么,是骨子里爱,而不是因为可以带来好处才爱。
宝玉不爱读书是大家公认的,可偏偏他博古通今,吟诗作赋,张口就来,颇有些歪才情,可见他也爱读书,不过只爱读想读的书。
黛玉原先从不听戏文,可偶尔捕捉到戏文里的优美唱词,也会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慨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发现了其中的好便是痴爱。平日里也是手不释卷,缠绵病榻也不忘作诗写文。
不像宝钗,才艺予她是大家闺秀必备的素养,并不沉迷,随时可丢下、随时可抛开,而去做她认为更重要的针织女红,或者应付人情往来。
既然黛玉是这样的性情,她当然不会逼迫宝玉读不喜欢的书,做不喜欢的文章,来换取两人都不屑一顾的功名。
人的见识和想法会随着年龄和境遇而大相径庭,黛玉很早就香消玉殒,当然看不到宝玉在家族败落后“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惨状。
如果她可以预见未来,会不会也像秦钟般在弥留之际发出灵魂忏悔:“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